月下樨地

第一章-逃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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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30

夜色中,我抹上炉灰,拜请焦咖那——窃贼和夜行人的祖师,轻如无物之神,寻迹踏影之神,宠爱乌龟之神,全身而退之神。

——完整盗贼祈祷辞, 1462年。

第一章: 逃亡路

1529年。

十七年后,当富可敌国的巴辛托斯·蔗芦辗转周旋,花费重金,托人请霓夏女士出山,好教他女儿学剑的时候,不会相信她曾是一名无耻夜盗的荒唐传言。上个月,霓夏最后一次跟着“扁鲨”丹狄出手,目标就是蔗芦家位于北叠镇的别墅;夜盗们倾巢出动,一行九人偷到了三箱珠宝、几卷魔法绘画、十六枚古代钱币,外加一柄剑。

但是现在霓夏两手空空,满脸泥污,还刚在浊暗的夜色里连续狂奔了七条街。这是逃亡的第四天,她的体力接近极限,呼吸急促,小腿肚酸痛,脚踝皮肤紧绷,每迈开一步都发出更大的噪声。好在追兵跟来之前,她及时抵达了地图上标出的下一处祭坛。这座焦咖那祭坛位于索风巷和城东第三街构成的丁字路口,岔路旁堆着一座垃圾山,石灰石打造的祭台主体掩藏在一株裘枫树的下面,形如一只干枯的手臂托举着一口旧碗,不留神很容易错过。霓夏放慢脚步靠近祭坛,从猎装外套的大口袋里掏出她随身必带的白色布囊——这绣法精致的布囊曾归“慷慨的”乔修玛领主所有,为他搜集来的贵重宝石防尘,如今却盛着小半袋子呛人的白色炉灰。

霓夏左手伸进布囊,攥出一把炉灰,念念有词地倒进祭坛上的石碗里。她用右手食指在浅浅的灰堆里画了一个樱桃记号:一道向下的竖线,接着一个圆圈,在圈的右上角延伸出一条短线,以另一个圆圈收尾。她掂量了一下,剩余的炉灰不多了,但这是她逃出生天的全部希望。

小棱趴在她的头上,好奇地盯着主人做着这一切。霓夏怕他在自己奔跑时掉下去,用一根鞋带绕过小棱的龟壳,系在她的下巴上。

简单的仪式结束后,祭坛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发光,没有冒烟,也没有奇怪的声音。但霓夏就是知道,保护神焦咖那已经回应她的祈祷,一如往常。潜在树后,观察着大街的方向,霓夏开始深呼吸。

几次呼吸之间,祝福降临。首当其冲的变化体现在感官上,尤其是听觉。之前几难分辨的脚步声,现在响亮得像是一排森林被飓风吹倒,耳中听见的声音有了差异感和距离感——巡警们步伐杂乱,渐行渐远,明显是跟丢了;而那个自称猎罪者的男人就在两条街外的转角处,且正向此处飞奔而来。她要抓紧了。

霓夏扯下大衣的腰带,丢往东面的路口作为误导——尽管这在老练的追兵面前几乎没用——转身向西飞奔而去。焦咖那的祝福让她步履轻盈。转过两个弯,她跑进一条延伸向西的石板路街道,庆幸自己匆忙间没选错路。路的尽头是一道矮墙,她在快接近时缩紧腰腹、放低重心,左脚轻点侧壁,右手在墙顶一撑,飞身越过墙头,着陆在一条铺满各色鹅卵石的小径。她神经质地拍拍头顶,确认小棱还在。此时已几乎听不见追兵的声音了,但还不是时候放松警惕。绘城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她祈求着焦咖那给她更多的时间,同时放慢脚步,用余光留神附近黑洞洞的门户,顺着房檐的阴影向前蹑行。

悄声又走过两个街区,霓夏藏进一所住屋的门洞下,借着残月的微光再次看一眼地图,按指示拐进右边的图里安路。这是一条住宅街,房屋式样是芳菲最流行的独栋两层宅邸,她成功找到了今晚的落脚点——杏花纹样的棕红色木门、左上方吊着一盏黑宵石灯。在老大的计划里,她应该在这借住三夜避避风头,趁机用炊烟发出信号,等猎罪者放弃搜捕她后再出发,去谒城和其他人汇合。

然而,扁鲨老大死了。其他人在被捕后如果没有叛变,那也已经死了。她现在是最后的夜盗。

鱼季刚进入第二个星期,绘城大部分街巷还弥漫着浓重的白雾。可是这附近的空气却显得格外清新冷洌。霓夏轻轻叩了叩门,没听见回应,便从腰带的里侧抽出一块薄铜片,把它滑进对开木门的中缝,试图撬开门闩。这种随身型号的开锁器具不长,她得伏在门上操作。突然,这个过程变得意外轻松;咔嗒一声,闩木应声而落,霓夏跌进门去,和正在开门的男孩撞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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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发的女主人给年轻的不速之客泡了一杯甘蔗茶,又让男孩去检查一下门窗。被霓夏几乎成功撬门后,他从后院的储藏间里取出一道铁门闩换上,两端有额外的螺钮固定。王国对傲坎地区的圣战拖到了第三年的上半年,即使在目前远离战火的绘城,市民也要准备好面对最坏的情况。

客厅不大,但摆设很温馨,大部分家具是樾木材质,靠近窗的位置有两部一人高的金属机器。原木餐桌旁摆着数把铺着软垫的扶手椅,霓夏蹲坐在正对门口的那把上,整个人缩成一团,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冷,以及盗贼的习惯使然。先前她脱掉已经沾满泥尘的外套,把小棱安置在窗台上的一个空花盆里。这房子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壁炉看上去闲置了几个世纪,甚至还开着一扇该死的天窗。月光像雪一样洒进来。

注意到她的颤抖,那个看起来像家中姐姐的女人苦笑道:“不好意思,我们的复写机需要保持低温,所以家里一直这么冷。”她递来瓷杯,“喝点热茶会好一些吧。”

霓夏接过杯柄,低头仔细观察这杯饮料,甘蔗根、紫苜蓿和一些她认不出来的叶子漂浮在棕黄色的液体里,喝下去和闻起来一样甜得过头,一定另加了糖。没啜几口,刚刚撞到她的男孩已经回来了,和姐姐点头致意,坐进她旁边那把更高一点的椅子。霓夏瞥了眼挂钟,离日出还有一个多小时。

见霓夏目光低垂,没有说话的意思,女主人叹了口气,仿佛她也不擅长开启话端:“既然如此,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维拉斯·觅流,你可以叫我维拉。这是我的弟弟缪可。我们是……雕刻匠和复写师,和城里大多数人一样,天天都得工作,才能赚出吃穿用度。当然,偶尔也接待像你这样的小家伙。”她给弟弟递去一个眼神,这个约摸十五六岁的男孩挠挠头,同样一言不发。他只是好奇地盯着霓夏,尽管明白他没有恶意,霓夏还是觉得哪里不太自在,更快速地喝起了茶。

在二人的目光中沉默了近五分钟,霓夏恋恋不舍地喝完最后一口热茶,把杯子小心地捧在手心,终于挤出几个字:“你们已经知道我会来?”

“莫尔”,维拉斯又疲倦地叹了口气,“我们那个不着调的舅舅,几天前留了口信,说今夜会有个重要人物抵达……”她在“重要人物”四个字上加了重音,“让我们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

“我没有什么要求,也不重要。老大他……老大只说让我三天后出城去见他,可是他已经去不了了。也许……我应该早点离开,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霓夏茫然地盯着维拉斯的灯芯绒睡袍,绛红色让她联想到濒死的同伴们渐渐变黑的血。还有那个长大衣男人在杀死凡赫玛时冷漠而残忍的表情。她最不愿记起的是,那人转头看向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仿似痛苦的情感,让这段经历显得愈发恐怖阴冷。

叫缪可的男孩开口了:“我听说过你。你是他们的一员,伤痕夜盗。”他从霓夏的右手边探出头来,双手无意识地揉捏着餐巾,显得倒比刚逃亡至此的她更加紧张。

她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嗯。我叫霓夏,是第九夜盗。我们——”

“你们很厉害。听说去年你们偷了一尊神像,好像值几万壳币,但是却没拿去卖掉,而是建了个小教堂。”他迫不及待地打断,语气却并不太兴奋。这男孩说话时偶尔有不连贯的停顿,幸好当夜盗的这些年霓夏游走四方,听过不少更奇怪的口音和断句,所以还是能明白。

“啊,那是世上最后一尊琐那神像,她是舞蹈之神。那次是最刺激的,凡赫玛和里尔的计划简直完美无缺。”维拉斯注意到,这是女孩今晚第一次露出笑容。转瞬即逝。

“听说上个月,你们又偷了一柄剑?”

“嗯,执政官蔗芦的私藏,歌金之剑。”

据说,铸造歌金之剑一共花了十五年。它是铸剑大师优雾生涯中最后和最伟大的一次挑战。三十年前,优雾搜集了各地的陨铁谜金中最坚硬的核心,用以熔铸剑身。在密赫拉渊谷的火山坑畔锤炼了五年后,又采孤绝冰海之水来淬火。半途,优雾病逝,她的高徒醒湖接手锻冶。优雾想要一把纯粹的陨铁神剑,醒湖则有自己的看法。她听说歌唱沙丘的细沙若是熔成琉璃,经风一吹便能生出乐音,于是她多次更改熔铸比例,竟能用陨铁与歌琉璃合成了新的金属。这种金属呈淡金色,锋利而柔韧,且能随着形状的变化颂出旋律,醒湖称之为歌金。又花了六年,她才终于打造出歌金之剑。传说,剑铸成那天,连世界之伤都短暂地断流。相愿之顶的女术士夸岳祈用一枚雕玉赋予这柄剑以灵魂,使它获得了斩断锋锐的锋锐,和抵抗魔法的魔法。

这样的一把剑,曾有过许多主人,然而自从七年前被贵族之首的蔗芦家收藏以来,就秘密封存在宅邸的地下,守卫森严。对夜盗来说,它却如同大剌剌地摆在路边、无人看管一般。她们花了小半夜,就潜入并盗出了歌金之剑,还有余兴留下嘲讽贵族的字条。

霓夏舔舔嘴唇,下意识看了看杯底:“……总之,我们从执政官的住处取回了那把剑,老大她们都说应该把剑给我,因为我是从歌唱沙丘出生的。就连凤凰都立马就同意了!换作平时,她肯定要和我争好一阵子,虽然最后都会让着我。然后,然后……”

“然后呢?”缪可很想知道后续。

“然后……我们的行踪突然暴露,老大和杜蓬被杀,剩下的夜盗分头逃跑。剑却被我弄丢了。”她的语气瞬间消沉下去,男孩也露出说错话的后悔神色,“上个星期,我和凡赫玛逃到欧格的落脚点。为了掩护我,她带着剑鞘跑出去,最后被那个恐怖的男人抓住了。猎罪者杀死了她。凡赫玛把祝福炉灰都留给了我,所以只有我逃到这里,只剩我一个。”

有一刹那,维拉觉得霓夏会落下泪来。但是这女孩出乎意料地坚强。她只是环抱着膝盖,半闭双眼,不再说话。她从霓夏手里取下杯子,又注满热水。“小心烫,”她说,“等喝完这杯,今晚就先休息吧,我们明天还可以慢慢聊。不用担心,想住多久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霓夏微微点头,看着维拉绕到她和缪可的椅背后面,一手揉着一个人的脑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哦,今天你可以先睡我卧室,反正我也打算起来工作了。”维拉用手背揉揉眼睛,补充道,“白天我把小房间收拾下,那有张很舒服的单人床。事先我们不知道是一个小姑娘要来。”

缪可瘪瘪嘴,盯着有些疑惑的霓夏说:“都怪舅舅说得不清不楚,害我们以为是他的债主仇家,只准备了钱。还有别的手段。”他的眼神变得凌厉,口齿也清晰起来:“他常说,在这个年头,我们必须勇敢地保护家人。”

霓夏抿了抿嘴。她可没被吓到,一点儿也没有。那些“手段”,她刚进屋就发现了。迎接她时,维拉斯的后腰别着把小刀,缪可一直站在墙上挂着的一柄饰剑侧近,茶桌上还摆着金花韭和风鳍草——里尔教过她如何辨别这两种看起来无害的烈性毒药。至于杯里那些不认识的草药,现在看来只是当地人的特色茶饮,但愿吧。

好吧,她还是被吓到了一点儿,只有一点儿。毕竟她可是放心地喝了两大杯。如果扁鲨老大信得过这家人,她就没理由怀疑她们。夜盗的第一法则就是互相信任。

老大从来没有骗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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