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大陆术士联盟的一员,我有义务对我们的会议内容保密。但是我必须记录下这些骇人听闻的发现,并想办法传达给更多人。否则我将永远良心不安。你们可留意到年复一年的谷物减产、动物变异、地震频仍、人心惶惶……数百年繁荣发展的背后,是逐渐积累的衰败。世界正在毁灭。 ——《一个良心未泯的术士的呼吁》,作者署名“石隼”
第二章:一次谈话
大约二十天后,待白雾散尽,水中生灵们迫不及待地上浮到近海或河滩交配、觅食,就是肃海沿岸渔民们收成最好的“获鳞节”。这天也是海滨城市一年中最大的庆典。从贵族的城内宅邸到平民聚集的大型市场,无处不充盈着节日前特有的兴奋和焦躁。这种热情非常感染人——以至于烦扰到有些讨厌。郭满老师气恼地合上窗户,转头看向令他如此气愤的源头。
桑法斯坐在房间中唯一一把椅子上,仰头面向天花板,双目微闭,像在享受惬意午后的打盹。他可能看似满不在乎,但郭满太了解他亲自选拔的这名年轻教士了:桑法斯自负到不愿意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紧张和不安,并用对抗的态度拒绝一切可能的帮助,并且还不知道这是多么重大的人格缺陷。你会为此后悔莫及。
郭满踱步到桑法斯的面前,俯视着他问道:“我受东部静修会的委托前来,门徒桑法斯。在教会正式将你除名前,这是你最后的忏悔机会。还有什么想说的?”
“除名我只会是教会的损失,你们现在还没意识到吗?”桑法斯闭着眼反问道,假装没听懂神学老师的挽回之意,“我相信,通晓者和他手下的学者们会明白我理论的完备和重要,教会把一个自我改革的良机拱手相让了。”
郭满愈发恼怒,他一点也不想处在这个位置,和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年轻人用尖锐的言辞彼此戳刺。但是他忍不住指出桑法斯言论中的荒谬:“松母在上!我没法无视你对整个教会的挑衅,因为你居然认为一个世俗学者在神性论的问题上比尊师们更有权威!当你质疑松母神性的时候,我给过你机会。你不听我的劝告,可以,我甚至给尊师摩提雅、派珑写信,让她们拨冗前来指教你!结果你倒好,把尊师都气走了。你知不知道那是……”
“论辩,”桑法斯打断他说,“我想用论辩的方式驳倒她们,却没想到会把她们吓跑。摩提雅看起来就很小气,说不定正在安排异端审判廷对付我呢。不过派珑似乎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说要回隐居地梳理好自己的理论,下个月再来找我‘交流’。你看,其实松母教会并不全是固步自封的怯懦小人,这点我先前也误解了……”
郭满一扶前额:“别越说越过分了!渎神、不敬尊师、攻击教会。松母啊……我培养了一个怎样的劣徒!”
“至少你额头上除了皱纹,现在还能有头发——”桑法斯睁开眼,今天第一次把目光对向这位引他入门的老师,“五年又四个月前,尊师车尼步的读经感悟说服了教会,让我们认识到通行一百多年的‘剃度’训诫,只是夸大了倦懒隐修会可笑的小习惯。如果修女车尼步能凭借这一渺小……呃,称不上重大的解读,跻身十三尊师行列,那老师你又何故认定,我的万母衍生说就无法为教会带来全新的改变呢?松母是万物之母的长女,她的一个分身,我认为这有助于教会接纳更多的所谓异端……”
“这些理论,我可不仅从你这读过。你还是不懂,门徒,也许你才是把教会理想化的那个人。”年近半百的神学家又爱惜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细细的发丝,这一举动让他取回了一些遗失在先前对话中的理智和温柔,“也许我没有明确向你表达过我的担忧和它背后的原因,我以为像你这样聪慧的年轻人,早在入我门下前,还在潜修会学习典籍和历史的时候,就理解了这些不言自明的东西。
“神性是松母教会存在的根本条件。赞颂甘源——松母是源泉,自然与人性之母;她是创生之母、创圣之母。这些话写在无数的典籍、祷文、颂词,甚至法典里。像车尼步注释《戒律书》这样的小改动,历来是被允许甚至鼓励的。桑法斯,难道你真的完全无视了身边的学徒们,看不到她们有多少人十年如一日地研究那些细枝末节的经典考据吗?《根源经》、《戒律书》、《古密赫拉圣书》……松母教典籍充满了几乎刻意为之的矛盾和暧昧!而理清其某一根头绪的人,都能被教会认可和奖励。这就是宗教统治的特殊之处。我们没有地权或军权,但我们依仗极端出色的神学研究能力,带来思想权威的积累。当诸国试图扩大势力或稳定统治的时候,在取得人心的最后一环,它们没法依靠发明家的小聪明或是通晓者玄奥晦涩的言论,只能求助于那些因为擅长寻章摘句证明神迹而被奖掖的姐妹们——我们可敬的尊师。
“举个近期的例子吧,有虫而无甲,体弱而多劳,松母赐其名蚓,翻覆左国之土。傲坎部落的叛逆教徒传播这样的经文,意在支持当地反抗军起义,合理化她们撼动统治的行为。而傲坎官方分发的抄本则着重解读了《万物记》一节的引述,蚯蚓……非原初造物,故只得腐土。据我所知,还有三名尊师正为了傲坎的信众艰苦地翻译古本中的后续箴言:凡松母所造,如松母所赐,其种繁盛不朽。谁掌握教会的支持,就掌握政治倾轧中的道德优势。可惜的是,门徒,你宣称要带来的新改变,绝非在教会这棵硕大松树上抽芽的新绿,而是动摇松母教权的一柄斧头。她们希望你证明自己的聪慧和虔诚,而你只想证明你的能力和野心。动摇的能力,毁灭的野心。
“教会不可能承认松母是另一位神明——不论你怎么称呼她——的子嗣或者分身,因为这从根本上就是错误信仰,是邪说。你以为异端信众会感恩戴德地宣誓改宗,从而消弭积重难返的宗教冲突吗?你以为皓首穷经的尊师大德们会心甘情愿接受她们的唯一主神只是另一个神祇的附属吗?无论如何,教会的权势依旧强大,对松母的祈祷依然有效,这就是唯一真理。你可能从历史中寻得了一些猜想、推测,哪怕是证据,但你无法推翻宗教统治。”
桑法斯挺起胸膛,这对于一个常年伏案工作的教士来说绝对是不寻常的动作:“老师,听起来你不仅细读了我的研究——对此我简直不能再感激,真心的——还对教会存在着……深刻的怀疑?”
“是深刻的了解。明白教会部分做法背后的逻辑,不代表我质疑它的正当性。人们需要母亲,信徒需要教会。就一个政权而言,我们比大陆上的任何国家都更善良、庄严。如果你有傲坎来的熟人,就会听说过那里的一切混乱都发源自酷烈的宗教迫害,更遑论小型邪教的血腥祭祀和放纵堕落了。所以,门徒,我格外不希望你动摇这一切,若是教会陷入动荡,我们为了拯救人们而做的长久努力都将半途而废。”
“你提到混乱,”桑法斯清清喉咙,“松母是万物之母的分身与子嗣,和唯一茁壮的承继——难道这个简单的事实,就会动摇教会的根基?我部分同意你对教会如此赞赏的原因,但我更认同教会历史上那些改变的努力:一百三十多年的改宗会议明文禁止宗教战争,放弃干预三相神等原始信仰,这是拯救数万人命的伟大转折。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坚持追求真相?为什么在真正虔诚的道路上半途而废?松母乃是真实和奇迹的创生者。知道松母教历史的真正渊源,能让我们不再犯自以为是的错误。”
“生长需要耐心。松母说:万物要待时而动,遵从她安排的季节和风向。也许将来某天,你的说法会被公开讨论,但眼下情势如此紧张,教会经不起再一次的理论冲突。你的举动轻率而且愚蠢,更别提……”说到一半,郭满疲惫地咳嗽了几声,摆出休息一下的手势。他给自己弄了杯水,克制住继续指责桑法斯的冲动,因为后者居然只在诡辩的时候才引用经文。不管怎么说,除名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期待的结果,对教会的声名也非常不利。为了更伟大的目的,忍耐是必要的。如果想要挽救自己的学生,他必须耐着性子说服他。
但是他就快没有时间了。此时门外传来急促齐整的脚步,还有盔甲相碰丁零作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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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唐宫的侍卫官奥岚娜赶在日落前去正门的哨所取来了两封信笺,正要送到阅读室去。作为桑提亚王赐给通晓者的寓所,玫唐宫在首都邮局的排班表位处最高优先级,邮差一般会在清晨就来送信。而这两封却在午后三点和四点钟多分别送到,想必就连通晓者也感到惊讶,才派他最信赖的侍卫亲自去跑一趟。
肯定有哪个倒霉蛋邮差为了送这封信多折腾了一回,甚至是两回。就像我们一样。
头一封信上的蓝印和落款显示,它被一个叫桑法斯的人从海滨城市苏涅贾尔寄出,那几乎是大陆的最东之地。奥岚娜从没去过任何波卡村以东的地方。当一个乡下女孩一路向西漂泊,好不容易在谒城安定下来,再去往东方就成了一种无谓的浪费。还有更浪费的呢,奥岚娜。 第二封信从同一个地址——同一段蓝印编码——寄来,而落款的笔迹和人名却不同。这封信的花体文字显得更粗厚和老成,勾勒转折繁多,因此奥岚娜看不太懂;她只从火漆的松树纹样理解到,寄信人想必是松母教里有一定地位的人物。
脑子里还在东想西想,脚下已经到了。奥岚娜轻轻推开阅读室的门,缓步通过铺着华丽赭色地毯的前厅,绕到书柜那一侧几个巨大的木质框架背面,把信交给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通晓者霍洛斯。这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起身看向她,微微翘起嘴角,向她道了一声谢。他接过信封,手指摩挲几下封皮和火漆,却没有打开看内容,而是小心地把信放进了桌上一个纹样精致的纯银匣子里,盒盖上雕着两条彼此纠缠、正欲跃出海面的大鱼。似乎他早就知道里面写着什么内容。或者是他在提防我,不想在我面前拆信。 芳菲国几乎不产贵金属,这个盒子显然十分重要,奥岚娜更好奇信中内容了。
这时她才发现,除了通晓者,房间里竟然还有别人在。阅读室中央,一张用空书柜搭起来的临时矮桌上,一女一男两名学者用木尺测量着几幅图表上的数值,不间断地轮流誊写到另一张画满格子的树皮纸上。窗户的对侧,房间的西南角,一名藁荼人复写师——名叫霍尔比多或者荷布里多——在操作一台小型的桌面式复写装置,只见他把数张格子纸叠整齐,推进装置上方的一个亮银色凹槽,再拉动台架右边的几根红色金属杆,随着吱嘎吱嘎的响声,复写台前面的金色滑槽里就吐出一沓同样大小的纸,应当印有和投入的纸上分毫不差的内容。奥岚娜不懂复写的原理,但每次都很享受看复写师工作的过程。他们明明给人技术员的印象,操作的过程却像使用魔法,还夹杂着江湖把戏的表演感。
夕阳西垂,复写师反复工作几轮后,取出所有的纸张,分类收进几个巨大的活页夹,随后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奥岚娜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看入了迷,可能擅离岗位太久了——虽然她的职责就是近身保护通晓者霍洛斯本人,考虑到加上房间里有她不认识的人,在此戍卫也合情合理。我知道我在开小差,因为我实在太好奇了。
霍洛斯不知什么时候起站到了她的背后,他像是刻意地用鞋跟弄出点响动,说:“尊敬的奥岚娜侍卫长——”
年轻的侍卫官暗骂一声,惊觉自己已熟悉这份工作到走神被抓包都毫不脸红了。她立马转过头去,调整好表情,微微俯视着比她矮一点点的男人——这位在芳菲国乃至整片密赫拉大陆最受尊敬和信赖的学者——问道:“尊敬的通晓者,还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奥岚娜,我恐怕要劳烦你随我出个差。苏涅贾尔城传来紧急消息,有一项重要事务亟待我的处理。能否请你尽快让侍卫们做好准备?”
“什么?”奥岚娜简直要怀疑自己走神太久以至于听错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通晓者霍洛斯抗拒任何户外活动,尤其厌恶出行,在搬来玫唐宫后的三年内从未踏出宫殿外墙一步;就连桑提亚王为他颁发头衔的时候,都得降尊纡贵亲临此处。
“我想你略有不满也是正常的,” 霍洛斯显然曲解了她语气的含义,“不过此行关系重大,我必须强制要求侍卫们的保护。并且,为了表达我仓促决定的歉意,我已通知带上你的好朋友裴鲁斯和费卡,他们可以作为扈从或者向导编入队伍,本人们也已同意。”
见鬼,如果远离学术世界的奥岚娜原本还对“通晓者”这个夸张的头衔有所怀疑,那么她现在确认了。霍洛斯确实配得上这个称号,他的确什么都知道。
“请给我两天时间准备,和其他没被选上的好朋友们告别。我相信您也需要收拾行装,尊敬的通晓者。”
霍洛斯抬起一边眉毛的时候很像在质疑别人“你在说什么?”
他确实也是这么说的:“你在说什么?我的调查告诉我你没有其他亲密的朋友了……你和米伽·多福女士在去年绝交了。”
奥岚娜积攒了一下午的疲惫和无奈突然涌上心头。终于她还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自己的命运:“是我的马儿和盲驴,我猜这会是一段闻不到驮兽气味的漫长海路。它们娇贵得很,那些手下可伺候不好,我要寄养去城南的马厩。”
原本在整理器材和工作的文书们同复写师此时都看了过来,她们从未听到过通晓者阁下爆发出如此朝气蓬勃的大笑:“哈哈哈,太好了,好极了!替我向没被调查出的朋友们问好。但我们不走海路,尊敬的侍卫官,现在的大船实在太慢了。我找到了一条更别具一格的路,一条从来没人走过的路:取道微邃沙漠,坐沙犬拉的滑橇。”
“真是个好主意,尊敬的通晓者阁下。微邃沙漠就像一条宽阔的河流,横跨王国东西,之前怎么没人想到呢?按照沙犬的奔跑速度,嗯……满打满算三天就能抵达庞格拉隘口。” 本来在一旁整理绘图工具的文书此刻突然插话道,“隘口三角洲那里会有山谷中吹来的西风,因此剩下的路途你们可以乘坐小艇,顺珐罗涅恩河支流而下,抵达苏涅贾尔中央港口不会超过半天。”
“很好,里尔女士,你最后的建议格外好,我还在考虑去飞凫人的聚居地租马呢。当我们此行成功归来,我会和你分享路线图,以及这条新航道的命名权!对了,我不在的期间,有劳你们继续计算四主星的不规则运动轨迹。” 谈及学者们的工作,他一下变得更严肃了,“渤,明天请你验算今天下午的结果,我刚刚意识到第三星轨的时间公式缺了一个内生变量,是迁移速度的向心分解式。我应该提前和你说的。此外,为了保持公转周期的几何意义,库尔莫恩变换的方程组可以加入如下修正量……”
经过只有几分钟但体感漫长的学术谈话后,通晓者再度转向奥岚娜:“侍卫官,你还有一天的时间去做任何未竟之事。我们将在后天凌晨出发。”他顿了一下,“此外,我将此物托付给你,请替我保存好,并且届时随身携带。我还有太多其它行李。”
霍洛斯从书桌上抓起那个沉甸甸的、刚放进去两封信件的银匣,塞进她怀里:“需要的话,你可以检查其中任何一件事物,我不介意。安全第一。”他竟然对她眨了下眼,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