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城得名于“军神”苏绘,她是苏美尔王的长女。《古事记》记载,巨河原事变后,王廷遭受重创,她临危受命,主动要求率军阻击洪塌威罗的异人兵团。在此之前,她是笨手笨脚的随军医生,连甲胄都不会戴;这一战,异人尽管有着极大的数量优势,却几乎被苏绘的军队全歼,洪塌威罗受俘后自尽,氏族从此一蹶不振。……又击退了几次进犯的敌军后,苏绘决定在雪禾山谷的北端筑城,巩固王国的防御。她此后长居此城,再未回到过王的身边。 ——《旧芳菲旅游指南——历史篇》,1930年,迪蔓大学出版社
第三章:莫沃拉
霓夏醒来时接近中午,从记事以来,这是她起床最晚的一天。夜盗深吸一口气跳下床去,无视床头柜上维拉斯为她准备的棉织女士套装,而是从枕头下取出自己唯一一套衣物,在几次哈欠之内就快速换装完毕:浅棕色透气罩衫,紧身麻布长裤,深褐色大码外套,再加上一根细如松枝的皮带。每件衣服都价格不菲——每件都来自某次值得纪念的行窃。这身搭配还兼具实用性,长裤是芳菲国邮差的工作服,适于奔跑,在长距离骑行中也很舒适;罩衫让她在剧烈运动中保持肌肤的干燥凉爽;猎装外套虽比她体型大上一圈,腰部和肩部的剪裁却很贴身,不会影响行动,且有数个隐藏的暗袋,有些大到能装下一把匕首,或是一只乌龟。
乌龟,她该去赶紧查看小棱的状况。对于一个夜盗来说,还有什么比她乌龟的健康更重要的事吗?都是倚仗着焦咖那——盗贼的保护神——对乌龟的喜爱,夜盗们才能在惊险的环境中屡屡得手,并带着战利品安然躲过追捕。除了最后一次,那次……是神祇也无法保护的领域,她不怀疑焦咖那,夜盗生涯中最重要的一课,也许就是承认神有祂的局限。
霓夏悄悄打开卧室门——纯粹出于习惯——走进客厅,整间房空无一人。昨天摆放着各种奇异药材的茶桌,现在铺有一张温馨的红白格子餐布。她们给她留了食物:一碟煎鱼肉、缀有家常蔬菜,几块烤过的松实果,还有一碗已经冷掉、结起油膜的鱼汤。筷子和勺子旁是一张字条,她顺手拿起,径直走向窗边。小棱舒服地躺在砖泥花盆里,仰面朝天打着盹儿,对主人的到来无动于衷。这的确是一只奇怪的乌龟,夜盗里最了解动物的凤凰也这么说,从来没见过哪只乌龟能纯靠自己翻到背面再翻回来。花盆旁有一个半满的水盆,侧壁都被沾湿了,看起来小棱在里面游过泳。霓夏露出微笑,打开字条:
夜盗,今天舅舅想见你,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有事的话,姐姐和我在出门右转的工坊里,上班。缪可。
维拉和缪可都是复写师,霓夏听说过这个行当,她们操作附魔金机械,将信息转录到树皮纸上,制作字纸和书籍的完美抄本。如今刚开始流行于城镇的报纸也仰赖于复写(顺便带动了邮差收入的提高,让霓夏偷那条裤子的行为显得理直气壮了许多)。
夜盗们需要了解其他职业的特点,以便于伪装身份或者潜入其中。对于复写师,扁鲨老大提过,那是出身不佳的人成为芳菲国学者的最好途径。有钱人会把孩子从小就送进学费高昂的国立学校,或配有教师的松母教修道院,以期她们将来能跻身知识界,用学术上的成就反哺家族;而对平民来说,复写师是一项虽忙碌但不繁重的工作,并且有珍贵的涉猎各类书籍文献的机会。学校和研究所时常同一间复写工坊指定长期协议,提供充足的书源,甚至于有些学者会聘请复写师到宅工作,那代表着许多私下交流请教的机会。在首都谒城,学界人士默认把上门复写师当作半个学生对待,区别是不收学费,还反过来付她们工资——霓夏觉得这一点很滑稽,就像在雪城那次,有个寻求刺激的贵族雇佣夜盗去偷她自己的东西,但是忘了她的侦探远亲正好前来作客……
回过神来前,她已经就着窗外乏味的枫树和栅栏把午餐一扫而光,嘴里只留下淡淡的盐味。霓夏不确定这是姐弟俩谁的手艺,不过无论如何不算美味。她自觉地把餐具拿去厨房的小水槽冲干净,就在这时,房间的正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霓夏转头看去,一个留半络腮胡的高大男人探进大半个身子,手里拿着钥匙和一顶黄色毡帽。明明可以像个正经人一样走进屋子,他却只把门半开,非要艰难地从门缝里挤进来。这看起来比想象中更费力气,他的黑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和脸颊上。
霓夏的理性战胜了立即从窗户逃跑的冲动,从男人滑稽的行为断定这就是维拉的舅舅,于是作势要去替他拉门。男人却伸出食指阻止了她。“我就想看看,自己,唉呀,到底胖了多少。”他说话的腔调有些奇怪,虽是普通口音,断句和语气却都像极了缪可,仿佛刻意要装得很年轻。
男人终于挤进门廊,夸张地扶着膝盖喘气,过长的围巾末梢擦到地上。他的腰带里插着长度不一的短剑,下身和治安队或者黑道打手一样穿着金属护膝,鞋尖上有锐器轻微的反光。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前,别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古铜色徽章,形如有六条交叉线的多边形。地下世界把这个标志称作鸟笼——猎罪者的记号。那是一群自诩正义但心狠手辣的人,以追杀罪犯为己任,目的却无关律法,只为了从猎物的对头那儿换取赏金;由于她们的目标大都有通缉令在身,所以猎罪者不怕暴露身份和行踪,常比收钱办事的杀手更毫无顾忌。她们不光狡猾,而且残忍。而霓夏直到昨夜都在被猎罪者追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一个总用围巾遮掩面部的男人,一个杀死了佛卡夏和里尔的男人。
他从楚罕河的港口一路追到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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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夏微微屈膝,左手放在衣袋里,感受烟弹的圆弧状顶盖,同时仔细地观察自己和后门的距离。最常用的匕首别在后腰,但她不打算近战,因为根本没把握自己能打赢他。猎罪者肯定有更丰富的战斗经验,而夜盗想要在近距离接触中活下来,只能充分利用自己灵巧的优势,然后找机会偷袭或逃走。
男人从他那诡异的疲惫中恢复过来,保持撑膝的姿势抬起头,仿佛才意识到霓夏一系列小动作的含义。他目光惊讶,嘴角却咧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松树的老妈啊,你怎么吓成这样?逃亡后遗症?”霓夏皱起眉头,却丝毫没有放松姿态。都是烟雾弹和误导,就像……
这时男人突然抬手,霓夏在同一时间捕捉到他肩膀肌肉的运动,向前方地面丢出烟弹,飞身扑向右侧,拔腿向窗台跑去,她得先带上小棱。
抓住乌龟,霓夏迅速转身朝向后门,用余光确认正门口的情况。令她惊讶的是,烟弹没有爆炸,而是被男人接到了毡帽里。他把这个精巧的发明从帽子中取出,在右手掌心滴溜溜转了几圈,然后托向前方做了个递还的手势:“别玩得这么危险。我没有恶意,孩子。”
她保持戒备转过身来,再度盯向那个猎罪者徽记,要用这个残忍的记号来提醒自己遭受的命运,让恐惧催生行动的勇气。来人顺着霓夏的视线看向自己胸前,仿佛恍然大悟,嘴里一边大喊“等等!”,一边用左手的两根手指捏住那个复杂的多边形结构。从大体的动作上看来,他只是把胸针调整了个角度,但霓夏经过夜盗的视觉特训,能够捕捉到那些金属细条极快地在他的手里软化变形,立刻又重新凝结成新的形状,就像工坊里的铁锭被高热火焰熨烫,再被铁锤敲打,只不过加快了数千倍。一眨眼的工夫,胸针的形状变得陌生,形成了某种奇异却规整的立体图形——一个不断向内延伸的三角形。霓夏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新图案才应是胸针本来的样子,那些金属条紧密排列又留有空隙,看起来十分和谐。
男人松一口气,不等霓夏作出反应,又开口道:“我的错,总是忘了把这个变回来。也许是我怀念猎罪者名声还没这么差的时候。”
“你究竟是谁?”霓夏只能想到这一个问题。
“莫沃拉·觅流。你可以叫我莫尔。我不算什么好人,但也不是猎罪者。以焦咖那、窃贼的守护神之名起誓,我绝不会伤害你。”面对男人张开双手的示好姿态,霓夏仍保持着警惕:“听说过,你是她们的舅舅。那你为什么会有猎罪者的标记?你和那帮人是什么关系?”
“好吧,理论上我知道这年头好人难做,现实还是给我上了一课。我让维拉她们收留你,结果不仅在自己家门口被盘问,还差点被这东西炸死。”男人无奈地笑笑,手指旋转着烟弹,那动作像从习杂耍的顽童。
霓夏闻言一滞,不由得恢复了体面的站姿:“这不会炸死你……它只会放出烟雾,给我机会逃跑。”说完她懊悔自己讲得太多,使得夜盗的秘密武器又少一项。莫沃拉听罢皱眉,低头瞥了一眼掌心:“哈,细看可不像老克罗齐的风格,她的大威力炸弹个头必须更小。松树老妈保佑,那妖怪没死在地洞里,还捣鼓出了这种新东西。”
“你知道克罗齐奶奶?”霓夏又是一阵惊讶,且瞬间松了口气。飞铃·克罗齐是夜盗的荣休成员,即使旁人认识她,也不会知道她负责给夜盗们设计和制作各种机关道具。
莫沃拉被逗乐了:“每一个夜盗我都认识,有些还共事过蛮久。除了你,小夜盗。你有没有听你们的头儿说起过两件事?第一,他有个最好的朋友,是芳菲国最最最最最,咳咳,最最最厉害的小偷;第二,扁鲨那条蠢鱼根本不会起名字。”他被口水呛到,开始大声咳嗽。
关于第一件事,她确实忘了,现在又想了起来。老大的确常把他某些不着调的朋友们挂在嘴边用来损人:“你别学那个只偷不值钱玩意儿的笨家伙莫尔”、“如果觅流家那个狗鼻子在的话,就能闻出你有多害怕了”,诸如此类。原来这些称呼都指向面前这个男人。关于第二件事嘛……嗯……她无意听见过老大和孕期的泽尔默亚大吵一架,起因是扁鲨执意要行使他自己编出来的“首领命名权”,把后者未出生的孩子取名为雷欧邦纳特——在方言中听起来就像“狮子放的屁”。泽尔默亚微笑着赏了他一脚。话说回来,“扁鲨”也不算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一条很扁的鲨鱼,很可能被倒霉的渔人钓起来拿回家做鞋垫。
霓夏信任了这个男人,究其根本,猎罪者若是来抓她,没必要大费周章地插科打诨。如果莫沃拉是坏人,只要让缪可昨晚开门时给她一刀,维拉随便配个甜甜的毒茶,或者自己进门时往里扔个炸弹,就尘埃落定了。这么一想,她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莫沃拉先生,我不该怀疑你……不对,我应该怀疑你,但还是很抱歉。我叫霓夏,是夜盗里排行——”“第九,对吧?排在凤凰小滑头后面。”
“没错。”
“那我猜对了,小家伙。你是哪年入行的?今年?去年?”
“二四年,事实上。已经快五年了。”
“天啊,离我上次见到她们都过去这么久了?”这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莫尔开始把外套脱下来挂到衣架上。现在仔细看的话,他的围巾和猎罪者的款式略有不同,后者的颜色更深,材质也更显粗糙。当时猎罪者靠近她的藏身处,围巾上沾着里尔的血迹……
这么多天来终于第一次感到安全和理解,霓夏忍不住向莫尔和盘托出她近来遭受的所有失去和恐惧——维拉和缪可不认识夜盗,但是这个男人和她们十分熟悉,他有权知道一切,有义务分担……这些痛苦。“你知道吗?老大他……死了,很多夜盗都死了。凡赫玛、杜蓬、里尔、小克罗齐……猎罪者杀了她们,她们……” 霓夏哽咽,喉咙堵塞,后面的话说不出来。她只想呕吐。
莫尔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他像传说中被母神化成雕塑的英雄一样愣在原地。他只是一个月前收到“扁鲨”丹狄的密信,请求给夜盗成员提供暂时的落脚点;丹狄不常求人,尤其是不愿意麻烦他的好朋友,莫尔觉得有些奇怪,认真对待要求的同时没有多想。谁能想到,这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交往。
最重要的一点是,扁鲨不应该这么轻易地死掉,莫尔简直开始痛恨他竟敢不辞而别。
霓夏痛苦地咳嗽几声后,带着哭腔继续说了下去,她说到夜盗的行踪暴露,常规避难所被入侵破坏,成员们无法会和,只能各自留下警告,分头逃避猎罪者的追杀。她的声音颤抖不已,让莫沃拉联想到故乡日落时分的藻鸦群,它们总是从田野的一端缓慢地飞到另一端,每当掠过已无果子的树梢时,就会凄厉地颤鸣。
“我也很难过,孩子。她们都是我的朋友。”莫尔感到眼眶格外干涩,就像被压在额头上的坏消息吸收了全部的泪水,“可还是听起来不大对劲。伤痕夜盗的官方赏金向来不高,又是老手,巡警从不乐意追捕你们。猎罪者怎么会突然找上了门?”
“因为有叛徒。有人出卖了我们。克莱蒙·派裴,第二夜盗,我的……老……老师。”
莫沃拉上前一步,扶住了再也站不稳的霓夏。他记得克莱蒙。他也记得多年前见面时,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佩一柄细剑,抿着嘴看他和扁鲨谈笑。他的眼神真诚、和善,给人的感觉如同一口平静的火山。他现在才知道,那火山正随时酝酿着吞没身边更美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