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樨地

第四章-火焰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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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3

造成这些毁灭的直接原因,想必许多人也有所察觉,就是臭名昭著的“世界之伤”。那条不祥的血红色瀑布,正持续不断地将来自天外的邪恶能量倾泻到澄海,并进一步扩散到我们每个人的家园。就在最近,术士联盟中最精英的一批智者逐渐了解到这种现象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时间之火的滥用。

——《一个良心未泯的术士的呼吁》,作者署名“石隼”

第四章:火焰的决定

谒城的宫廷侍卫和内官们私下常比较各自的待遇——尽管《宫廷法》明文限制这些闲话,最高可以处以开除的处罚——罕见地,她们一致认为,藤辉宫虽不较桂岳宫宽广,也不如玫唐宫精致,却是最理想的工作场所。相比于国王桑提亚,服务圣王烈立缇堪称简单轻松。她付的薪水高,要求又少,只要不打扰她的重要会面,侍从们私下做什么都行。内史学者们曾就此讨论过:既然圣王权力受限,排场小一些也是自然的。但藤辉宫的所有人都明白,工作清闲究其根本是因为圣王的“重要会面”实在太多了,尤其是和她的情人谢维大人。

此刻两人正在无人服侍的凉亭用餐。月光黯淡,花园的小路被树荫遮掩,桌上只有一盏烛火,但也足以让她们看清彼此的表情。烈立缇的例膳是炖野鸡配杂菌,外加大份芦菜肉卷,而谢维面前只有一碗加了三倍糖的藁荼凉粉,一种年轻人中时兴的异域甜品,材料大约是裘枫树种的淀粉。圣王似无意般搓了搓手指,谢维听到轻微的嗡鸣在周遭响起。她施放隔音咒的经验并不娴熟,但在这样私密的场合已然够用。

“还在吃这么甜的东西?通晓者上个月的新论文说,糖不仅破坏你的皮肤,还会导致提前衰老。”说这话的时候,烈立缇王嘴唇右上角还沾着调味野鸡的糖油。

“那么他写那篇文章的时候肯定心不在焉,因为我敢肯定,后一个论点包含前一个。知道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学者在工作时也会走神,让我今天的心情好了不少。”瘦削的男人把餐巾系到脖子上,不紧不慢地回答,“陛下,冒昧地问,我们还要继续这么拙劣地假装幽会多久?”

烈立缇王从硕大的鸡肋骨中抬起头,嘴角装出无辜的神情,但她的愤怒从眼神中暴露出来:“那么这场烧钱的狗屁战争还要持续多久?谢维,宫廷法规定,圣王每个月传唤大臣不得超过三次,但和潜在浪漫对象的相处不在此列。你也清楚,如果我想和你说更多悄悄话,只能钻情夫豁免的空子。”

“那你钻这个空子的目的,只是为了在晚餐时攻击我的生活习惯?”谢维叹了口气,“朝上也有传言,你的胃口愈大了。舜乐爵士,夸岳㠝大人,莲岫大法师,她们都是这个待遇吗?我们这些真正在从政的人可是很忙的,没时间和尊贵的圣王插科打诨。我已经在想办法尽早从飞卢斯平原撤出部队——”

“你看,这就是问题。是你们在从政,” 烈立缇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并用鸡腿骨指着谢维,“你,谢维·竹兰,内阁之首,第一宰相,每天却只顾着和贵族代表浪费口水,为了节省几十万的工程开支斤斤计较,要么就是不情愿地签批那些愚蠢平庸毫无远见的政令。而桑提亚那个蠢货,他还真有胆把情况变得更糟,不计后果地向战场添油——上周的军报看了吧?厌战情绪在前线蔓延,秋斛那条老狐狸已经称病撤军了,但还有三万新兵被派去当岩术士的活靶子。可惜呀可惜,最有能力的人,也就是本王,对发生在我国的灾难毫无控制,只能被禁闭在这美丽的小院子里,和她假扮的情人们谈些没营养的话题。说到营养,凉粉能有什么营养?你最好多吃点肉。”

看见谢维困惑地紧盯着自己的餐点,她的口气又缓和了:“哦,谢维,在你们这批人里,也只有你,虽然有些愚笨,却能让我真的信任。舜乐对打理他的胡子比任何事都上心,他的家族对我们的事业兴致缺缺,那边勾勾手指,也许就倒戈了;㠝……我认识她很久,知道她的性子是厌恶一切战争、流血、抗议、麻烦,而宁可住在一间单人牢房里读她的书,所以即便她反对桑提亚,也不会支持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至于莲岫嘛,有人能弄清楚她在想什么吗?听说太强大的魔法会让人变得疯疯癫癫的,她主要是来教我咒言和巫术,‘激发我的内在潜能’,我没理由不利用好自己的血统。”

谢维有些不快,单纯因为她把自己的能力放在这些人——包括他自己——之上,单纯因为这是单纯的事实。并且,即便如此,她依然信赖他到能够不假思索地说出口。

这群年龄超过她两倍的精英们对她趋之若鹜,并不只因为她是神圣血统的后继,芳菲王国的圣王,古王子苏夏尔斯一脉的唯一传承;也不仅仅是出于她们一致的政治利益。烈立缇·玛伦格兰·苏夏尔斯是位让人叹服的治国天才。她的真诚和狡猾融合得极度完美,足以骗过所有没能和她成为朋友的政敌;她未曾指挥过一次战争,不懂武器的用法或部队的黑话,但将军们在出征前定会来藤辉宫拜谒寻求建言;至于外交,在因先王莉莉夜特的离世仓猝戴上金冠之前,烈立缇被作为将来的外交家培养了五年,期间她带头拟定和海卢克公国的互不侵犯条约。八成以上的朝臣承认,她确是一位全面胜过国王桑提亚的君主。“如果烈立缇是我们的国王,局面一定会好得多。”不少人私下都有过这种想法。

——逃避的想法,懦弱的想法。也是真实的。

无论如何,法律就是法律。谢维在感到无能为力时,喜欢露出他恭谨和悦的表情:“陛下,芳菲宪法是王室的必修课,你莫非不比我更熟悉吗?圣王乃是苏美尔王神圣血脉的承继,享有至高无上的特权,掌握宫廷和首都的治理权;而推选制产生的国王代行民权,才是全国政府的第一责任人。先哲们如此设计,是为了维持局势平衡,以确保国家的安全与稳定。历史上有过太多惨痛的教训……”

“你们可以拿这些话糊弄国民,平衡啊和平的,无非是权力斗争的把戏。惨痛的教训?哼,再怎样也总比终日苦战要好。”圣王不耐烦地敲着叉子,“我对此的看法是,芳菲号称密赫拉最伟大的国家,居然在宪法第一章第一条,就公然以出身惩罚一个人,限制她能够取得的成就。这简直是奴隶制的复辟。”

“如果奴隶制的意思是君王成为人民的奴隶,那我倒是不介意当一回蓄奴者。”风声沙沙,烛火摇曳,外面有稀疏的脚步声传来,定是侍从轮岗。隔音咒是单向的。二人毫无忌惮地对法理辩论起来,她们平日就很享受这种没有结果的争论。

“行了,时间不多,我们别吵嘴了。”圣王终于解决了圣鸡,正在撕咬盘中神圣的肉卷,“我没打算挑战宪法。与其跟那些条文和原则搏斗,我宁可直面世界之伤。我不过想加入这场游戏。现实摆在你面前:桑提亚是个庸才,遏制他的愚行刻不容缓。为了人民的福祉,总得想个法子扩大我的权力,让我真的为国家做点贡献吧。推翻他,这是命令。”

如果在藤辉宫,还有一个人是烈立缇指挥不动的,那只能是谢维。他啜了口凉粉,然后很小心地做了一个像是点头的动作,但也可以被安全地解读为犯困:“陛下,作为政府最高行政长官,和国王首席幕僚,我无权置喙圣王的个人观点。至于桑提亚王,是两院列席会议合法推选出的国王。我不赞同他的很多政见和决议,且曾多次让史官记载我在桂岳宫内廷表达的不同意见。我提请您注意,在其它场合,您刚刚这番言论有很大可能被误解。”

烈立缇翻了个白眼,是肉卷味道不好吗?不够神圣?“别跟我来这套了!谢维,我的阴谋需要你参与。不然干嘛把你拴在身边?我考虑良久,计划周详……”她嘲笑了一下自己的用辞,“要让我登上王位,缺你不可。你必须加入。”

“陛下。恕我直言,您疯了吗?您该不会想让我率领议院逼迫桑提斯退位吧。”他假装惊讶的水平实在不高。

“别紧张,胆小鬼先生。这一切可以非常和平和平衡。宫人们都晓得,桑提亚这头盲驴对神圣血脉觊觎已久,总是念叨些神明啊圣女的,而那不过是通个婚就能转移的财产,给他就是了。作为交换,我要亲自踏进国王御座,治理这个国家。”

听到圣王即将展开计划的细节,谢维完全没了胃口。他坐起身子环顾四周,尽管圣王早就打发走了所有人,咒语也没有被解除的迹象。为了限制桑提亚穷兵黩武的危害,谢维和他的盟友们早已有所行动,那是一系列幕后操作。征兵军费被刻意挪用去修缮水渠,使得王国征兵所的效率愈发低下;新动员的部队被指派去无人交战的荒凉地区,以减少有生力量损失。上周,法师协会的情报网告知他,傲坎教团的高层已然默许了他的信使接触荣誉尊师和戒律尊师,两位能直接干预傲坎联盟军事决策的大人物。烈立缇的大胆计划虽不至于和这些行为背道而驰,却也完全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希望能依靠比较和平的手段结束战争,并像他先前说的那样,借机用战事的失利胁迫桑提亚辞职。他甚至考虑过竞选下一任国王,这是个连他最亲密的家人都不敢揣测的可能。谢维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圣王,但他必须尝试。

他装出一副担心被陷害的口吻:“陛下,这不是说笑,对吧?也不是你们合谋针对我的圈套?你如果读过那些年表,就能看出我的工作支撑着国家百分之七十的税收,并且在西部战场勉力减少牺牲……”

烈立缇不耐烦地打断他:“当然,‘无瑕者’谢维。国家缺不了你,也缺不了我。不然我叫你来干什么?当我坐在那玉桂树雕成的王座上发号施令之日,你即是我的手臂、我的权杖。说回联姻的话题,我想着,有一位守寡的姨母,我忘了她名字了,还挺喜欢那个笨蛋。如果能让她俩成婚,再举行一次推选仪式,事就成了。我的游说若是成功,都不需要你特意做什么。”

“在您的设想里,这场政变就这么简单?”

“对,也不对。《行传》里说:‘面对蠢人,莫施巧计。’自然,我学过历史,明白计划中再和平的政变,也会眨眼变成杀戮的盛宴,全看各方势力怎么干预。最坏的情况下,我安排了一队忠诚的禁军……桑提亚死不足惜。但那只是最终手段,为了防止意外,还是要拉拢政界精英和王国术士。而你,谢维,就是两界的共同领袖,随便你承不承认。”她微微笑着,是一种状似讨好、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假笑。

“这是谋反,不对,谋反罪不适用于王室成员……这是叛国罪。”宰相甚至寄希望于法律能吓退圣王的野心。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就像那个“无暇”的外号一样幼稚。

每当烈立缇情绪激动的时候,她的草绿色眼睛就会这样爆发出光辉,恰如此时:“当有人宣称反对一个君主就是叛国的时候,那她自己就是最大的叛国者。如果你还想保留自己‘无瑕’的美称,还是与我合作吧,要知道,谢维,你虽然未曾亲手杀过一个人,但放任桑提亚执政,一定会让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而陛下,你这是严肃地许诺你会比他做得更好?”谢维整整衣领,直直地望向她。两人视线互不退让,任由沉默在其中激荡。隔音咒消散的颤鸣声响起,谢维在两个呼吸间将它续上,又加了一道晦暗咒。

良久,和她猛兽般的吃相不同,烈立缇慢条斯理地擦起了嘴,虽然用的是桌布的一角。“松母呵育万物之息吹,敬聆我言。我烈立缇·苏夏尔斯于今立誓,若即位国王,则将于一个月内停止战争,三个月内撤销战时经济管制。我不会进一步加害于桑提亚,让他每夜都能安安心心享受这样的晚餐。谢维在保留现时职位之外,还将出任大元帅一职,我还会给予他想要的任何爵位。”

谢维思索片刻,慎重地开口:“您是忠诚的信众——我可以信任松风誓言,但这毕竟干系重大。我要再考虑一下……”

烈立缇冷哼:“新政中还会强调保护高智慧魔法生物,就从在芳菲境内各处建立林精栖息保护区开始。你意下如何?”

谢维感到胸腔突然变薄了,心跳的鼓动嘈杂而响亮,他没料到烈立缇会给出如此精准的交易条件。夜风散寂,月华退减,他任凭思绪把他拽进时间之外的世界、一处光亮的所在。两股强大的魔法能量在意识里交锋,那是点燃自过去和未来的两朵火焰,分属于千年后就已萌生的力量,和亘古时等待消散的遗存。它们具有完全相同的热力,却掀起彻底相反的气流,分别裹挟着巨大的沉痛与激昂,以互补的倾角灼烧着谢维的灵魂。但在火焰的交汇点,灰烬层层落下,男人毫发无损。他看见自己赤裸着站在一座灰烬山的峰顶,面向深黑旋转的虚空,每一片雪花般的灰烬,都象征着被他放弃的一段思绪。最终,烈火彼此越过,继续它们既定的路线燃烧,但已经与谢维无关。时间之火为他做出了决定。

他点头答应接受这个提议。他确信烈立缇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圣王甚至没正眼看他,只是驱散保护咒语,唤来仆从收拾餐具。女侍不慎将一碟剩下的蔬菜根茎打翻在地,圣王并未责骂她,几只野兔窜过来抢夺掉在地上的食物。它们对芳菲国将至的剧变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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