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樨地

第五章-第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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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20

夸岳山脉是横断芳菲国南北的一片群山,地势和该国一样东高西低。山脉东起大陆第一高峰崇尔峰,西达昌河畔棉船浦丘陵。崇尔峰就是松母教信仰中的东部圣地:相愿之顶,传说松母曾在该处修行,吸收了月亮一半的光华,给人类以实现愿望的光芒。我认为这个故事有些太简单了,尊师们理应编得再好些。

——《晓行客游记》

第五章:第三夜

通晓者大笔花钱,从旅行商人那儿雇了三辆闲置的沙橇,这是一种形如戏班蓬车的沙漠交通工具,区别在于车厢底下装着两块头尾翘起的木板,而非车轮,以便在沙上滑行;拉车的动物是驯化的沙犬,不是最常见的盲驴。奥岚娜听说,飞凫人会用更高大也更难驯服的烈马拉车,但那项技巧极难掌握,在沙漠中也不太派得上用场。

每辆沙橇都配有两条壮年雌性沙犬——她们的脚蹼比雄性大一圈,跑起来更稳当——和一位车夫(这些微邃住民更喜欢管自己叫“驭犬师”)。泉妙真和裴鲁斯坐头一辆,两人爱对弈,即便职责在身,车上还是能畅聊棋理过过嘴瘾。中间的沙橇坐的是通晓者和奥岚娜,殿后的本来是费卡和一些大件行李,结果那名叫学者里尔不知怎么也混了上来,于是每辆车都分到了一堆占地方的包裹。里尔在将要动身的凌晨时气喘吁吁地赶到,通晓者表情如常,轻轻点了点头,仿佛早就默许了她的加入,这让侍卫长有一些不快。任何安全保卫工作者都不喜欢临时变卦。或者你只是不喜欢她。她看起来太善良了,不是吗?

前两天的赶路寻常而平淡,吃的是干粮坚果,睡的是中转站的硬床——由于通晓者本尊要求保密,只告知驿站人员是一位胆小的学者偕同雇佣护卫旅行,并不透露他国王顾问的身份。行馆职员自然像面对所有普通人一样,摆出副臭脸,给她们安排空房间中最寒酸的,违规征收茶水费、洗澡费,连刷锅水一般的汤都要加收十五壳币(这叫“沙漠节水税”)。通晓者和里尔仿佛早有准备,安之若素,费卡和裴鲁斯对钱看得很开,甚至买了过于昂贵的蜜瓜请大家吃;但泉是个睫毛很短、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期间几度想要发作,侍卫长及时制止了她。不单单是为了维护通晓者的保密需求,在她看来,国王侍卫也需要了解普通人的生活——看看她们如何日复一日地忍受官办机构的糟糕对待。这是她曾十分熟悉的边郊日常,尽管她已决心不再回到那样的日子。

意外的是,两天两夜下来,奥岚娜发现里尔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她聪明风趣,又没太有学究派头。听说奥岚娜对芳菲境内各行省的风土人情感兴趣,里尔还送给她一本自己珍藏的《游记》,扉页有晓行客的亲笔签名。

“一同度过艰苦旅行,方能造就真朋好友。”奥岚娜觉得《游记》序言的这句话很有哲理。这几夜,二人在驿站睡同一间房,彼此帮忙梳洗头发,半开玩笑地比谁用水更少。和侍卫长的亮银色长发不同,学者一头黄褐色乱发,带些自来鬈,半天不打理就旁逸斜出,她本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从插发簪的手艺开始,奥岚娜渐渐喜欢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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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谚语说,大事总发生在第三夜。松母创生的第三夜,她依着神族的样貌,从桂树中雕刻出人类的躯体,又赐给她们画眉鸟的歌喉和苍隼的眼睛;松母的躯体首次凋亡后,灵魂回归至古之根,在为她守灵的第三夜,愀川的颖族人背叛了预言,屠杀她们的同类,烧毁秘林的圣松,从此被放逐并蔑称为“异人”。而近代以来,最著名的第三夜,来自关于通晓者本人的传言。传说,他有八年放浪形骸而一事无成,又有六年博览群书而一言不发。某日从书斋出门后,抱着求道如求死之心,他登上沅峰山的写心阁辟谷闭关。

第一夜,那个男人听见史上诸死者的哭叫,以及密赫拉失传的一百七十二种古语;第二夜,他看见一位怀抱着夭折女儿的母亲从血路中走来,交给他一株灼红的鲜花,她有荆棘交错的头发与蔓藤丛生的双脚;第三夜,也就是所谓的“夜幕清明”,他为自己缔造了一个时间灰黑、空间斑斓的幻象,这幻景渺微到细小如花苞,甚至难以容纳他一缕念想;而当他决心,为了进入幻景,宁可放弃一切,包括自己原本的名字,那幻象又陡然广博到没有界限和尽头,吞没了整片大陆和海域。他在其中苦修数年或是一瞬,最终顿悟,通晓世间万物,并找回了自己的真名。

“霍洛斯”,意谓从无到有之人、幻中见空之尊。

第三天白天,奥岚娜在路上纠结了好一阵,最终没打开那个盒子;部分原因是她始终和通晓者坐在一辆车里,当面毕竟不太好意思。而到了晚上,她双手撑地,低头思索对策,忽然想到这桩,后悔得无以复加。情况危急到她可能再没机会看看信的内容了。我们完蛋咯,鲜血,咯咯,好多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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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起初是一场足以应对的夜袭。四名蒙面匪徒无声潜入她们下榻的中转站,屠杀了一位睡在畜栏的无辜送水工和两匹送货的盲驴。站岗的费卡发现异状立刻大声示警,随即与敌人缠斗起来。闻讯赶来的数名驿站守卫迟疑地加入战场,但不敢近身交战,只是举起磨尖的石刃矛同匪徒对峙。这也不怪她们,沙漠中转站油水不多——每月三百二十壳币,包吃包住,两天休假,不是能雇来那些不怕死的家伙的待遇。国王侍卫中,奥岚娜最先出门协助。她从窗口飞跃而下,抽出双刀,大喝一声跳到一名持剑敌人左侧,横向劈斩过去。她格斗经验丰富,攻击的目标是对方非惯用手的腰侧。不过那名匪徒也比她想象中更老道,迅速向左转了半圈,用剑身格挡住双刀。侍卫官借力跃起,双脚踢向对方头部,交错命中耳后。匪徒闷哼倒地,不省人事。解决掉一个,回头看去,费卡在泉妙真的协助下也已击倒另一名敌人。剩余两个面罩人见状却不惊慌,她们挥舞剑刃,轻松放倒了两名松懈的驿站守卫,举剑指向奥岚娜。而通晓者暂时无恙:今晚负责保护他的裴鲁斯用口笛吹响了几声暗号。

无暇去顾及还在地上哀嚎的负伤守卫,奥岚娜转动双刀,示意三名国王侍卫结成包围阵型,向匪徒们逼近。打架的要诀是顾好眼前。如果她们赢不了,受伤的同伴只会死得更快。啊啊,血的教训。现下是三对二,泉妙真和费卡又是侍卫中身手最好的,她们没理由会输。

按照规矩,她们在工作时必须时刻佩剑,但那更多是礼仪的象征,在生死关头,侍卫们还是偏爱自己平时更为趁手的武器。泉妙真用的是一根藤条编成的手杖,以鲸脂浸过,轻巧但坚韧,在她手中,这根难以施力的武器可以轻易打碎头盖骨。泉身材矮小,藤杖舞动起来却声势浩大,她从左后方逼近袭击者,但这只是佯攻。右侧的费卡提剑先取,他步履轻盈,剑光如流水般倾泻,笼罩住了一名敌人的上半身;匪徒同样剑技精熟,左手竖剑格挡,破开攻势,回敬以一记凌厉的下斩,砍向费卡的手腕;青年侍卫冷笑一声,果断弃剑欺身而上,顺势右拳直出打中敌人的腹部,对方毫无防备,痛呼出声。费卡抓住时机,左手肘拳又正中鼻梁,鲜血瞬间喷出,染湿了他这个月刚买的新制服。

费卡的得意武器乃是他的拳头。那双手的针线活厉害,拳法更不逊色。他撂倒敌人后,转身看向最后一名还站着的匪徒。即使对方再凶狠,面对此时景况,大概也得束手就擒了。

果然如此,侍卫们的刀与棍已然架在了敌人脖子上,泉正伸手去掀面罩。费卡于是呼号瑟缩在一旁的几名怯战守卫,教她们速去查看同伴伤势,并把地上的敌人捆起来;一想到这些结束后还不算完,还得写突发情况报告,回去后又要跟分管安全的内廷秘书法幂安·乔拉述职,他的头就有些痛,他最怕她那张慈祥又古板的苦瓜脸。

费卡的余光看见,那个被摘了面罩的女人举起双手,动作僵硬,显得十分害怕,侍卫长不会对这种伪装掉以轻心,但的确也没有担心她们的必要。应该已经快进入逼问阶段了——刚投降的敌人受到死亡傍身的压力最容易交代底细,让她们在牢里思考一阵之后,口供的可信度就会大幅降低。费卡以口哨对裴鲁斯报信,“解决。安好。”,又好奇地看了一眼,那敌人的躯干颤抖,紧张得脖颈都被奥岚娜的刀刃划出一道血痕,嘴唇翕张,似乎已在咕哝着求饶,只有手指甲黑得发亮,在夜色里也引人注目。

黑色手指甲、颤抖、血。这是一副让人不愿多看的画面。

黑手、谵妄、伤口……

毒莓汁液、癫狂 、鲜血!费卡嘴里发苦,喉咙充血,几欲干呕,他早该想到的,是祈血祭司!他懊悔地狂吼出声,嘶叫着让同僚们闪开,奥岚娜惊愕地望向他这边,不明所以,双脚下意识退开两步。旁边的泉也想后撤,但为时已晚,女人口中那看似仓皇胡言的低声祈祷完成了。“……和血污之神啊,祝福我吧,看顾你的仆人的仆人,血脉的血脉。也祝福我的敌人,圣慈。”她抬起头,平视围攻她的二人,神情悲悯。

黑色的血液从受俘敌人那道几乎不算伤口的血痕中暴涌出来,沿着藤杖蛇形奔流,缚住了泉妙真的双手,她被血掠过的皮肤登时感到一阵灼烧和撕裂般的剧烈刺痛。黑血丝带绑住奥岚娜的双刀,将她们定在空中,侍卫长急忙弃刀求生,脚下发力后撤到费卡身侧。出乎费卡意料的是,他脸上未曾擦干的敌人血迹竟也灼痛起来,且从中蔓生出更多的带状黑血,意图制伏他,好在这些黑血的行进速度似乎较为缓慢,他及时甩脱,忍痛用衣袖抹去脸上鲜血,且发力扯破沾满了血的上衣远远丢开。他出自战士直觉的这些应对都有效,衣上血迹试探地长出几簇黑色棘条,很快便落进土里,连尘埃都没激起。

这些应对也都没用。

好不容易摆脱袭击的两名侍卫眼睁睁看着她们的战友被恶毒的黑血丝绦禁锢在原地,面色狰狞地忍受剧痛,懊恼自己无力相帮。泉妙真不愿喊叫出声让同伴担心,她紧咬牙关,呼吸却越来越急促,身体为了保护她的神志即将昏迷过去。摘下面罩的祈血祭司沉沉说道:“丢掉武器,跪下臣服,下仆巳巽向吾神虔请,饶她不死”。她声音不大,所有人仍听得极清楚。

奥岚娜毫不犹豫地双膝下跪,甚至摘去她的格斗护腕以表诚意。她这么做一半是心存侥幸,发现敌方条件中并未提及她们誓死保护的通晓者,寄希望于敌人只想利用人质逃生,能用一时臣服换回战友的性命。费卡本在犹豫,见奥岚娜果断服从,一撇嘴也跪下了。他想对面晓得自己倚重拳法,却也没刻意自行限制双手。如果局势再生波折,侍卫长又无兵刃,他已准备拼命。

一旁还余几名正在搀扶伤者、拖走敌尸的守卫,见身手明显高过自己的奥岚娜她们都已屈服,也忙不迭地伏地求饶;倒是有个胆子大的驿站女工,趁自称巳巽的祈血祭司没看她这边,拖着一名同僚一瘸一拐地走向后方屋舍。

裴鲁斯的口笛声又轻巧地传来了。“了解。快回。你们写报告。”费卡心中发苦,难过得想笑,他此刻倒宁愿去坐进法幂安的“忏悔室”写情况报告了,哪怕写上一整年,写到手指关节被墨笔磨破。简讯也给了他灵感,费卡马上琢磨起不动声色向阿裴求援的方法。

可惜,和侍卫长的期望相悖,敌人下一步的命令果然关乎通晓者:“让你们学小鸟叫的同伴把男人交来,其她人都能活。否则,都死。”又似乎猜出了费卡的心思,巳巽接着说:“喊她们前来,别想吹口哨说悄悄话。欺神者,死。”

我们完蛋咯,奥岚娜绞着双手默默对自己说,这句话用的是祖母的口音。小时候,在萍季,在波卡村,她与祖母徒劳地躲避不时漏进屋中的冷雨,忍饿掂量见底的米袋时,祖母就总是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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