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樨地

第六章-祝福

字数统计: 3.4k阅读时长: 11 min
2024/07/28

此行我收获颇丰。我发现在夸岳山的原住民中(她们叫自己“幽月侣”),尚存一种非常古老的神话信仰。简而言之,她们认为月亮是一个女神,每次她升起和落下都是在和夜空中的其她恶神交战,而满月之日,她们则会暂停厮杀、共享欢愉,等到下一个钩月之时诞下更多星辰。如今的天文发现告诉我们,这些都是未开化部落的狂野想象:事实上,月亮是个温度比较低的大火球。

——《晓行客游记》

第六章:祝福

莫沃拉面对哭了好一阵后沉沉睡着的霓夏有些束手无策。幸好结束工作的维拉适时回到家,把她安顿进了新的小房间。等霓夏再次醒来时,天已渐黑,裘枫树的叶子刷过窗棂,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她赶忙蹬进鞋子跑到客厅,发现觅流家的两位已经在准备晚饭了。莫尔不知从哪弄来一只烤鸡,香料味浓厚,缪可煮的短麦饭,又炒了腊肉配蔬菜。霓夏不好意思闲着,把上顿剩的烤松实果捣碎煮成粥,掺进一些鱼油增加风味。却没见到维拉,缪可说她在后院晾衣服。霓夏任粥在灶上滚着,推开院门,走进夕阳里,看维拉把床单铺开,轻捷地丢上藤架,觉得很恍惚。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直到维拉忙完,回身留意到她。维拉笑笑,问:“住得还习惯吗?明天我们要去市集进货,你想不想来看看?”

霓夏反问:“你们的工坊还缺人吗?我可能还要在这住一阵子,总不能什么都不干。”

维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说她饿了,先去吃晚饭吧。她们回到屋内,莫尔把餐具和菜品摆满桌面,四人开始用餐。席间谈论的话题集中在各人的工作,以及街头巷尾的大小传闻。霓夏能感觉到,她们顾及自己的情绪,有意回避了和夜盗相关的内容。莫尔几乎一直在讲他在早露镇巡回演出的故事,听得缪可都开始抱怨了。维拉教霓夏和缪可用鸡的三叉骨测试运气:谁掰断了大的那头,就能许一个愿。这游戏的诀窍是用大拇指顶住上头,霓夏发现了这个规律,但为时已晚,整只鸡只有一块三叉骨。缪可郑重其事地闭上眼默念了一句话。维拉趁机吃了一个鸡腿,又把另一只丢进霓夏碗里。

用餐完毕后,莫尔叫住起身准备去洗碗的霓夏道:“小家伙,等下来客厅,我该教你些很重要的夜盗知识。派裴的背叛恐怕早有预谋,他肯定没好好教过你。”

倒不是为了反驳他,霓夏解释道:“他前年才开始做我的导师,因为我对剑术感兴趣。刚加入的那几年,主要是扁鲨老大教我各种盗贼技巧,其她人也经常带我出任务,我跟着学了很多。”

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她隐隐觉得,派裴在剑术上对她已然倾囊相授。他的教学急迫又严格,让霓夏长进很快。派裴不光教剑招的变化拆解,还教她如何选择和打造自己的佩剑,教她如何结合步法和祝福战斗,甚至教霓夏怎么把动作抽象为招式和心法,以便向她将来的学徒传授剑术。

也许是他一早明白,自己的人格必不被人称颂,才想让他自傲的剑技永世流传。

莫尔停下正在收拾骨碟的手,翻了个白眼:“那更完蛋了,扁鲨是我见过最不会教人的蠢蛋。你能活到今天真是万幸……不说这个了,总之等下来找我吧。”缪可对舅舅呲牙说不公平,他明明也想学,但莫尔说,他要教的不是那种小偷小摸的把戏,而是“原则性内容”。霓夏问道:“除了夜盗的秘密之外,缪可不能来听吗?”莫尔瘪着嘴,还未答话,维拉把头凑过来说:“他答应过小姑,不能教我们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说这话的时候,她把“不三不四”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莫尔只好转向她,无奈地说:“不许嘲笑我,也不许嘲笑你们的姑姑。”

之后,维拉带着剩下的碗盘来水槽帮忙,很快就借口厨房太小为由把霓夏赶离了岗位。夜盗小声说了句谢谢,去找莫沃拉请教。缪可坐到复写机前调试部件,霓夏打算等会儿去看看他具体在做什么,不仅是天职使然,她对机械零件这类东西很感兴趣。

“作为夜盗,首先,你得始终知道自己的使命——那件你不辞劳苦,乃至不惜生命也想偷来的东西。不过你年纪还小,并且现在形势比较……复杂,可以从简单的自保措施开始学起。”

霓夏一边听,一边在草纸本上用芳菲语和一些自创的速记符号做笔记。她没上过学,但是读写能力很强,甚至超过同龄人——起初加入的那两年,大家担心她出任务太危险,所以着重培养了她模仿笔迹、伪造信件的能力。一封足以乱真的贵族信能让两名夜盗假扮客人潜入酒会,比贸然翻进守卫森严的富豪宅邸可靠得多。

“最好的保护是寻求神祇的祝福。我们必须熟悉自己的守护神——你知道焦咖那是怎么保护你的吗?”

霓夏思索一下答道:“老大说过,焦咖那他最喜欢乌龟,而炉灰大概能引来他,然后他就会祝福带着乌龟的夜盗,让我们跑得更快,看他的心情,也可能会帮我们遮蔽敌人的视线……”

莫尔耐心听她讲完那段充斥着假设的猜想,才说:“全错,不愧是扁鲨。快忘了这些废话。首先,焦咖那并非喜欢乌龟,他喜欢的当然是小偷了。他自己就曾是个小偷。和常见的为生计所迫走上这条路的可怜孩子不一样,甚至和你们劫富济贫的夜盗也不太一样,他从小就热爱偷窃。他曾经趁夜把整个街区的鞋带都偷了个干净,让所有人第二天早上都没法穿鞋……先别皱眉头,总之,偷窃就是凡人焦咖那的存在意义。听我继续说。

“他是个小偷,所以喜欢小偷,保佑小偷。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松母以外的绝大多数神都是三相神。这个词来自古代典籍,意思是有三种性相,或者说力量,在制衡她们。一般来说,有一个性相代表神明自己,比如小偷之于焦咖那,战场逃兵之于泊夜那。另外两个性相和他们的记忆息息相关。焦咖那曾被称作炉灰之子,因为他是两个锅炉工的儿子,这称呼起初当然是一种侮辱。可是当焦咖那的技艺愈发娴熟,成为著名的大盗后,他会用炉灰为脸部的阴影化妆改变面容,或者制成烟雾弹用来脱身——在当时那个年代,这两招还算挺好用的啦。所以炉灰成了焦咖那的第二个性相,你献祭炉灰,他就能清楚地看见你。

“至于乌龟,我承认我也说不太清楚,有种传说是他这辈子唯一有意伤害过的生命就是一只乌龟,也有人说他最后被抓获的那次就是因为一只乌龟咬了他脚趾一口,让他痛呼出声。总之,乌龟是他不可磨灭的记忆,只要看到乌龟,焦咖那就会想起他的生涯往事,这更有利于让神,呃,感同身受,增强祝福的效力。”

霓夏发现自己跟上了他的思路,甚至不需要记笔记:“所以,我们带着乌龟和炉灰,是为了让神看见,并且印象深刻?这样他才能保护我们?”

“我敢说你比你的那些老师都聪明多了。”莫尔的微笑看起来发自真心,“你可以想象,神住在一间黑屋子里——比扁鲨脚后跟上的泥还黑——面前有一张同样黑漆漆的地图,即使听见了小偷们大喊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们在哪儿,需要怎么保护你们。这时候你献上炉灰,就像在地图上点了一个白点儿,就显眼得多啦!你再带着乌龟,神闻着味道,就发现你了,从而能加护于你。”

她理解了这个比喻,想象有一个顽皮的男青年坐在脏兮兮的锅炉房里,一边抚摸他自己怀里那只凶猛的陆龟,一边朝地图上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做鬼脸,默默看顾着她上蹿下跳。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的这个想象比任何对焦咖那的叙述和猜测都更准确。

说教还在继续。“夜盗比普通小偷更成功的一大原因,就是你们知道如何正确地求得焦咖那的祝福,虽然有些人搞错了背后的逻辑。历史上,夜盗也尝试过把这些诀窍告诉别的团体,但那并不是个好主意。只是嫉妒还好,一旦加上了解,等于两群死掉的小偷。”

“嗯,我记得里尔和泽尔默亚都说过,不要和别的小偷来往。”却没人告诉过她原因。霓夏现在格外后悔没能问清楚很多事,夜盗们的死亡凝固了太多悬在空中的话语,无数一知半解的内容就像永远不会落下的雨水。她用力压抑住心中的悲伤,假装自己正在奎黩溪的流水中试图捉紧一条泥鳅。这样的画面滑稽得有种安慰人心的力量。

莫沃拉一讲就停不下来,一直聊到半夜。后半程,缪可忙完手头的工作也加入了,听他舅舅介绍更多化妆、变装、潜藏的方式,以及如何伪装出不同城市上流社会的口音。这些事情,夜盗们各有所长,比如泽尔默亚擅长易容术,杜蓬就是个天生的滑稽艺人,但霓夏跟随她们行窃的时候,往往只是观察并叹服,并不晓得那些技术背后的苦工(或者其实很简单的原理)。莫沃拉就像一本大百科,一副夜盗的全景绘图,知道所有技法的来历、演变和使用方式。她不知道的是,对于莫尔这种目录学家式的本领,扁鲨曾经深感嫉妒,他自己是一个常常依赖直觉的男人。

最后,霓夏记满了六张纸正反面的笔记,还觉不够,读完一本书的维拉取笑她像是刚进学校的好学生。当然,芳菲的学费昂贵,不仅霓夏,就连觅流家也没一个人上过学。众人一时因为这个笑话有些默然。这时维拉突然说:“其实,我想去谒城上大学。”

莫沃拉也难得正色道:“维拉斯,你今年二十三岁,要上大学还不算太晚。我答应过姐姐,至少要让你们俩中的一个接受正当的教育。如果你足够坚定,学费我可以想办法。”

霓夏曾经在一次偷画的行动中听说,谒城的王立大学院,学费是一年四千八百五十壳币。当时里尔对她说,这价格说多也不多,虽然普通人家一年也不一定挣得来,但她们手上的海多佛真迹就不止这个价儿;可她宁可拿这笔钱去买一座小城堡,雇几个藁荼人大厨,成日地山珍海味,也不愿意坐在课堂里听一个老掉牙的学者讲古。小夜盗当时深以为然。而看觅流家的架势,她们倒是宁愿做另一种选择。

缪可这时插嘴道:“姐姐,我跟人打听过,学费大概是几千块。我们的机器,卖了也值一千多。多工作半年,努力能攒出来。”他似乎觉得让姐姐去读书是天经地义的事,已经开始考虑预算了,而维拉严肃地说:“是,缪可,这笔账我也算过。不过,机器不能卖,复写是我们赖以为生的手艺,万一我求学之后没了收入,家里怎么办?”弟弟反驳道:“就算不卖,我一个人也不可能开得了工坊。”

霓夏忽然感到担忧,怕她们会找到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就是让自己代替维拉去经营复写生意,因为她心里已经渐渐有了接下来的目标:复仇。

CATALOG
  1. 1. 第六章: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