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樨地

第七章-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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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6

行笔至此,忽然想起,据我一位跻身教会尊师的故友透露,真正的相愿之顶正是在月亮上。毕竟松母是全能的神,一定可以轻松抵达月亮。等回到城市,我要找一个街头画家,为我作一幅松母拔根而起,飞跳到月亮上的宗教画。用十年松木的画框装裱起来,卖到宫廷去,以冲抵我此行的开支。

——《晓行客游记》

第七章:逆火

谢维半个时辰前婉拒了圣王的车马招待,选择自己走回家。此时,月亮完全看不见了,厚重夜雾遮蔽群星,几盏黄石路灯像是远洋的灯塔,发出垂死的光。夜幕中窸窸窣窣挪动着一些黑影。他下“王道”后右拐,途经莲池道,沿洒花街一路直行,走得微微喘气,路程才刚过半。街口现出一间灯火通明的店面,传来炭火香气和喧嚷笑声,门前停了一排驴车,几位车夫斜倒在厢板上打盹。如此深夜,谒城当然只有一种生意还开门:烧烤店。

这时谢维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扯动了一下他的发丝,他犹豫一小会儿,走进烟气缭绕的店里。这不是朝臣们会住的街区,店里客人虽多,却没有熟面孔。他盯着菜单看了一阵,要厨子烤了五条细链鱼、两块松糕,又打包了一壶甘蔗茶,付完押金装在小铁皮提桶里拎走。他留下住址,叫店员明天中午前后来收茶桶。随后,谢维从后门离开,经梭蓝道转上辉冷街,终于快到家了。他左手提着夜宵,头发又打了个结,就用空着的右手慢慢拨开,脸上不禁露出微笑。他知道古琊肯定饿了。

西区晚上似乎比下城区更冷,古琊·迪蔓坐在辉冷街竹兰老宅的正门台阶上,呵出一口气,搓暖双手。桑提亚给谢维分配了一处位居城北半山腰的宰相官邸,但他从来不住那儿,偶尔才去办几场官宴——古琊觉得他真早该搬过去,这地方实在偏僻又阴冷,住久了人就会生病,或者变成谢维这样的怪人。她的手指在潮湿的泥土上揿出印子,通过与土灵的连结感受地脉传来的规律震动,像聆听大地本身的乐章,直到属于谢维的小调出现了,变奏越来越明显。她起身,看见一个拇指大小的的白色人影在昏黑中徐徐放大,谢维从远处挥了挥手,隔着几步路说:“吃夜宵吗?”古琊故意压低声音回复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说句话的工夫,谢维已然走近,摇了摇包在叶子里的烤鱼,递给古琊。但她却一反常态,没抢过来就吃,而是问道:“你买的够多吗?等下还有十几张嘴呢。”

“无瑕者”皱起眉头:“这个时间,是协会的紧急会议?”古琊点头称是,见他面色不豫,又迟疑地说:“你要不想去,也就算了,大法师只是让我来找找你,碰碰运气,不是正常联络流程。我大可说你不在家。”

“无妨,”谢维苦笑,“她既然都派你来了,就是逼我露面。而且想必舜乐那小子也到了。咱们三个正好叙叙旧。”古琊笑道:“的确。他的公爵父亲现在炙手可热,让阿波也成了法师协会的座上宾。谁能想到,在出了那种事之后……”

“好了。”谢维拍拍古琊的肩膀,打断她,“剩下的我们见到他再聊。走吧!”她并未受到冒犯,实际上,就连她自己也不愿提起朋友犯过的错。两人并肩走进竹兰宅的后门,谢维要去楼上换衣服,古琊用灿光咒自行点亮了餐厅,边吃烤鱼边等他——施咒的过程不是很顺利,因为谢维常年用多种咒语交错防护自己的住处,使得这里的气场沉闷得像从未通风的旧书库,要构建新的法术,就得格外专注,找到介入现存法术的狭缝,巧妙地借用已经形成的法术印迹。故而,古琊认为自己有权多吃点,补充额外消耗的体力。屋主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看见她已经干掉了全部的烤鱼,正配着甜茶吃松糕,根本忘了自己之前还说要给别人留点儿。起码应该让阿波也尝尝,他心想。

不多时,她们就又出发了,这次坐的是谢维家那辆特别的四轮马车,只不过没有驮兽拉车。二人坐进车厢后,把窗户打开,默契地唱和吟起《泥诵》:
先古之圣壤
牵引力与美
走兽的骨骼
万叶的脉管
皆被你承载

街道上的泥土仿佛活了过来,如波浪般涌动,在车子后方抬高地势,化为丘陵,让马车自行飞驰。到转弯处,她们就相应变调,熟练地以诵声修整泥山的轮廓,维持车速。和吟唱方式简单、只需要一个单句甚至一两个音节的咒语不同,圣诵更为繁复,蕴纳的力量也就更加深密,且对施法者要求也更苛刻。古琊是谢维所知最好的土灵术士,离开学院后还深耕了五六年,如果没有她,他靠自己充其量只能达到目前四分之一的速度。

当然,车开得太快也有问题。抵达回忆之庭时,两人显然有些晕眩,古琊的反应更为严重,毕竟她刚享受了丰盛的一餐。虽然可用法术减轻不适,但除非必要,术士们并不愿这么做,一旦在体内留下明显的法术印迹,将来的施法就会受限,也更容易对治疗法术形成依赖。她们互相搀扶着缓了一会儿,在残破的城墙旁呼吸着夜间的清冽空气,感觉好些了,才走进庭院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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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师协会的大本营叫做“回忆之庭”,地处谒城南郊的热樱丘,本是一座内战时期修建的小型堡垒。一百多年前,渐渐败落的翡黎家族把这座失修的城堡卖给了“响尾蛇”拓迩,一名颇具争议的传奇术士,芳菲法师协会的缔造者之一。拓迩在她妹妹过世后,将城堡捐赠给协会,当作术士们的基地和庇护所。

谢维与古琊经过飘着松香味的长廊,来到长桌会议厅的门前,各自将手覆上门把手,让魔力缓缓流过控制开门的机括。两扇木门豁然洞开,术士们激烈的争吵声随即传来,古琊立即觉得厌烦。约十二米长的樾木长桌旁,稀稀落落坐了三十几人,比古琊预想的要多,还有不少新面孔,但和两年前一座难求的盛况相比……谢维停下这无益的思考,望向坐在上首的大法师,她用眼神示意二人入座。

古琊兼任协会书记员,坐进了她专属的写字台,旁边还有一尊黑亮的小复写机,是卡纳孔时代的原型,被协会传承至今。谢维走向长桌远端,这里竟比中央更为拥挤,好在波图恩·舜乐给他留了空位。谢维凑到好友身边,拉出一把椅子坐下,后者在向他不太熟识的一名年轻黄衣术士展示他的碧玉指环。见到来人,术士连忙站起来自我介绍:“无瑕者!您好,我是突棘堡的珂陵·桐绿。久仰大名!”术士鲜少自称全名,这说明她还没挣得自己的称号,只是经过了协会的准入测试。谢维也起身,伸出右手和她握手,珂陵照做,但突然像手被烫伤一样弹开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谢维微微皱起眉头,她的魔力反应异常敏感,令他略为吃惊。阿波插话道:“说来,桐绿也是‘深奥班’的毕业生。这么多年过去,我们终于又有直系学妹了。”谢维点头。他和古琊同年入学、同年毕业,都就读于术士学院的奥秘原理与魔法理论系,因为教学内容太过重视理论,每年报名人数都很少,俗称“深奥班”。阿波和鹤影则比她俩小一级,谢维临毕业时,又有一名长年留级的男生转入了深奥班(且据说从此没再离开过那儿)。

时隔近十年,珂陵是她们认识的第一名新毕业生。还没来得及继续就此展开话题,从长桌另一端传来一阵骚动,似乎先前的吵嚷已经演变成了咒骂和攻讦,阿波努力地探过身子去看,就快从椅子上掉下去了,珂陵惊讶地看着自己学长的不得体行为。谢维认为他有义务调停,凝聚精神去听,却听见对自己的侮辱和辩护,主题无外乎最近的那篇小报文章。“术士们太热衷于一百年后的事情了“——这是两年前,桑提亚王在首次前线阵亡将士追悼会上说过的话,而谢维如今竟深感赞同,只要不细究语境。综观芳菲全境,时间术士也不超过十人,谢维不觉得她们和自己要对那条可怖的瀑布负任何责任。

一个女人突然开口,召来如雪的寂静。“别忘了我们为何而来,“山雪大法师一字一句地说,”今天,芳菲更加需要强大的法师协会,更加需要我们的团结。“她语气中的威严震慑了所有在座法师。但是她心里也知道,有些人永远也不会被她说服——那些空座位。那些因她的错误决策无谓地死于战争的术士,和少数几名愤而退出协会的法师。

即使她停顿了够久,也没有一个人打断这沉重的寂静,于是大法师接着说道:“三年前,战争开始时,我犯了错。我轻信了政客们的许诺,任由军队招募我们中的精英,把她们当作武器,当作棋子,当作砝码。这三年,我们损失惨重——人类损失惨重。即使你们有人觉得我该自尽谢罪,我也会认真考虑。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迅速扭转局面。

“召开这次临时会议,是我的要求。”她停顿下来,看了一眼谢维,后者正在专心聆听,“我们已经拖得太久了,以致内部也产生了分裂。如今,能解决这种分裂、拯救我们命运的唯一途径,就是——”

山雪让自己沉默,再一次任由言语悬置。权力在这种悬置中最有力量。首席大法师把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在座有一小半是她昔年的学生们,她们投来不解但敬畏的目光;她最器重的谢维面色如常,她早就放弃了看透这个人,尽管她仍然能感知到谢维在点燃时间之火;一些较年轻的术士开始坐立不安,她们怀疑大法师意欲退位。忠实的书记员还在记录,古琊·迪蔓是一个沉稳的人,山雪确信她一定会站在谢维那边,这让事情变得有些棘手。大法师把手从袖口里伸出来,看向她的盟友。就算身处全国最秘密的组织,向来喜好掩盖身份、作风自由的芳菲术士们也不会发现今天与会的新成员竟来自傲坎联盟。

“我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加入傲坎联盟。”山雪无视蔓延开的惊愕,拍了两下手,这是最古老的暗号,每个人都明白它意味着什么。一些术士们迅速站起身来,但被早有准备的傲坎人的剑刃和短棍抵住了要害,山雪挥了挥手,那些尚未构建完成的法术回路就消散了。本就居于中立派的非战斗法师们纷纷放弃抵抗,她们打心底里也不认为加入另一个国家会改变什么。接下来,只剩一个人。

谢维迅速燃起逆火。

在被虚幻焰色遮掩的视野中,他看向身边,除了阿波和珂陵,都是面露凶光的傲坎人。他不确定山雪和敌国签订了什么协议,但这些人显然不想轻易放他离开。她们保持着戒备的姿势,事态一触即发。山雪正对他说些什么,谢维压根没听,他感觉很失望,而这种失望也很快就被烧尽了。他把注意力探向坐得更远的古琊,他出发前加固的缚咒仍然存在,即使山雪也没能发现这个标记——与“无瑕者”之名丝毫不符的肮脏法术。

她们只知道我是邪恶的时间术士,能加速变化,制造衰老。但她们不明白,逆向的时间之火能做到什么。

谢维再次集中意念,把三缕缚咒的念头和他激烈的盼望虬结在一起,让时间之火沿着这道纽带肆意燃烧。古琊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但察觉了和辉冷街竹兰宅相似的法术气息,忍着不适困惑地站起身。珂陵惊觉一道陌生而不祥的法术在撕扯自己,就像刚刚和谢维握手时类似,一种灼痛感折磨着她;她努力调用毕生所学来抗拒,却无法突破那强大法术的束缚。波图恩·舜乐已经太久没有认真研习魔法了,几乎是被那道巨大的力量扯了起来,连肢体都很难支配,谢维无奈地扶着他。“无瑕者”踢开椅子,在其她被放慢了动作几乎停滞的法师面前,带着三人缓步离开大厅,向回忆之庭的正门走去。

很快,她们就会坐上马车离开这儿,并把此地的所有回忆抛在身后。很快,谢维就会变得更淡漠一些,他曾渴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执掌国家大权,而这份期待已经燃尽。这样也好,他可以更心无旁骛地辅佐烈立缇。

他还要感谢山雪大法师给自己上了珍贵的一课:如何执行一场政变。经过此夜,他有信心胜过自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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