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樨地

独角兽的星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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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5

一、

天鹅座星系从舷窗外飞速掠过。这么说也许不恰当,因为在折跃期间,这些星系并不是完整地经过了我们。如果探出头去,大概只能一瞥天津四和NML这两颗恒星的余辉。没办法,我也想按常规光速航行,近距离享受一番十字星座的美景,但忌惮于X-1黑洞的威力,只好绕过去。

我让QT系统开始自动导航。“愿景号”就是这点好,几千个循环前的老型号逃过了AI封锁时期,只要开启目的地模式,就能用自动驾驶系统偷个懒。我看向副驾驶座的女人,她被困在那件超大号宇航服里,戴着耳机形状的脑波监视器,却显得自得其乐。她手里捧着一本书。那大概是几十个循环前留下的,纸张都有些破损了。

她发现我在偷偷看她,于是发声问道:“怪物,你看过书吗?纸质书,任何类型的都算。”

我虽然不喜欢怪物这个称呼,但也比第一次见面时的“邪祟”好多了,就暂时允许她这么叫吧。“嗯,我读过一本,上次你推荐的。”

“我吗?我向你推荐了什么书?我怎么不记得了。”

我耐心地回答说:“《湖中女士》。就是有你登场的那本书。”我转过身去,探出全部的右侧手,解锁了驾驶员保险柜——这可不轻松,就算你像我一样,长了十六根附肢,也很难同时按下七个内嵌式按键。该死的老派锁钥机制。

保险箱的内壁是冰凉的钛合金,够传统的。我让三只手扶着门,中间两根较长的附肢去第二层里寻找那本书……找到了!我把书抽出来,对着光看了一眼:《银河百科全书(附光碟)》。

如果我的举止再粗鲁一点,一句脏话已经脱口而出了。我把百科全书丢回去,又放松神经钳制,不甘心地让附肢们自行找了半天,除了一些吃剩的零食和R66收集的破烂钥匙链,什么也没发现。

“大概是哪个同事偷走了吧,”我无奈地承认,“故事书总是对它们很有吸引力。”下次我得随身带着才行。人类的书籍在委员会成员里非常流行,但也是擦边的违规品。等任务结束,我要想个能在下飞船时夹带过星际安检站的好办法。

这个叫妮妙的人类女性不赞同地说:“那可不是故事书,那叫小说。故事书是给小孩子看的。”

“在我看来,你们人类都是小孩子。”我盯着我的囚犯。没错,小孩子,我心想,不能妥善运用自己能力的生命体,就是小孩子。

小孩子就该被保护,以及管教,直到成长为负责任的大人。这就是我们时间穿梭安全委员会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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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旅程还剩下四分之三,我有充足的机会和妮妙聊天。但我决定静静地等她先看完这本书。R66时常说我对人类太过怜悯。据我所知,她就从来不允许囚犯看书或者说话,不过,她会逼他们在路上用船载计算机学习通用代码和量子位计算,理由是“这对你们未来的减刑很有用”。我想,她只是个单纯的虐待狂吧。

最好再过一遍自己的任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对这份工作并不认真,却也不想搞砸。我打开屏幕上的指示:“步骤一:从银边K7-P2研究站接收人类目标。步骤二:运载目标至银心检查点。步骤三:迁移至‘九霄’模拟宇宙,向代号Z94交付目标。”

这也太简略了,我没忍住问她:“你们人类是不是有个关于某种大型动物和制冷设备的笑话来着?”

“你是说那个关于大蜈蚣和法师的故事吗?阿尔祖的雹暴术不管用,最后好像过程挺惨烈的,而且我觉得你在骚扰我。”

“啊?不是。我是说那个有牙齿的动物,什么需要几步之类的。”

“没听说过。”她用宇航头盔里的吸管喝了一口营养液,“能别吵我了吗?正看到精彩的部分。”

我让视神经桥接在一根附肢上,很有技巧地偷看了一下那本书的书名。《诗歌的半世纪》。

“所以,诗歌也有精彩的部分?我以为它们都是一段一段的呢。”我握紧操纵杆,假装面向前方的深黯虚空。以及我的话真的挺多的,我也是今天才发现。

妮妙合上书,叹了口气:“唉,这本书不是诗集,是丹德里恩——也就是你们说的贾斯卡尔——的回忆录。”我可不认识什么丹德里恩或者贾斯卡尔。她又接着说:“这是研究希里行传最重要的史料之一,我在为下一次再见到她做准备。上一次我表现太差了,因为太激动,不少问题都没问她。”

是啊,我心想,你上次见到她,打开了时空传送门;这也是我们锁定坐标,然后把你抓进管教所的原因所在。

我不很熟悉她口中那个叫“希里”的人,只记得《湖中女士》中提到,那是一个距妮妙存活时代数百年前的女人。似乎她也能时空跳跃,那么应该有同事已经在追踪她的动向了。说不定她们能在管教所食堂里重逢呢。我这么向妮妙表达了我的祝愿,然后就听见她的脑波监视器开始疯狂报警——愤怒、绝望、颓丧。都是会严重影响学术研究的不适宜情绪,还可能危害星际航程,我急忙按下致幻气体按钮。

一阵轻烟充满她的宇航服,几秒钟过后,人类陷入沉睡。我也有些累了,打开阿尔法波广播,就这么滑进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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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从抽搐中醒来,发现左半边身体压麻了,还有些钝痛。长期的押送工作对我的亚健康要负全责。屏幕上显示,路程还有不到五千光年。妮妙还没有醒,但生命体征和脑波参数都正常。

我用四根附肢撑成枕头的形状,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它们允许囚犯带自己的书,却不让我们看,我有点不理解,甚至嫉妒。

其实我挺喜欢她的,这个叫妮妙的女人。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很聪明,很执着,并且……她原本不该存在。不过我喜欢她,根本上还是因为爱屋及乌。另一个人类囚犯才让我念念不忘。可以说,是他创造了妮妙,而我接下这次任务,就是为了陪他的造物走一段。

是,时空跳跃对宇宙稳定性的影响不可估量,的确是需要从头根治的重罪。不过对于这群穿梭者,我们只要抓一批就能限制一批、改造一批。她们一般都有充足的理由,为了保护这个人、改变那个悲剧之类的,但只要在管教所里学习了非线性时间和概率云两种概念,一般都能放下执着,过好今生。大不了给她们看下未成年版的《平行宇宙导论》,她们就会服从组织的安排和管理。就像妮妙一样。

然而,人类能犯下的最严重的罪行,是创造模拟宇宙。我心底也觉得这听起来非常悖谬,明明我们的整个机构都建设在一个模拟宇宙里,但我们却要去核心宇宙,抓走那些制造了模拟宇宙的人。

这不是什么热血沸腾的弑神伟业,只是一种限制宇宙无尽孳生的被动相应手段。我知道有的同事认为,这在伦理学层面上和限制生育一样是反人道的,因此它们也得到了相应的处罚——被永恒发配去了某个模拟宇宙。总之,我上次经手的那个老年男性人类囚犯,安杰伊·萨普科夫斯基,就是一名重刑犯。他不仅创造了一个庞大的模拟宇宙,还在其中引入了许多无谓的纷争和损害。他设计了一种叫做“天球交汇”的星系级灾难,制造了至少两次物种大灭绝,还间接影响了核心宇宙的生态;他制造了许多强大的低成本时间穿梭者——包括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妮妙——极大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量;他还涉嫌宣扬人体改造和基因编辑,在穿梭者之外,构建了一个由失去生育能力的混血人类组成的盗猎犯罪团伙。基本上,在同时代的所有人类里,除了一个喜欢自己发明蹩脚语言的男人,和一个过度使用社交网络的女人,就属他创造的模拟宇宙最棘手。

这一切的一切,竟然是通过几本书做到的。

于是我仿佛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委员会禁止一切书籍。而模拟宇宙的囚犯,因为永远也不会涉足核心宇宙,她们的书籍倒是无所谓。

反正除了这具穿着人格保护装置的脆弱肉体,属于妮妙的一切都会在银心黑洞的引力作用下消散殆尽。她的记忆也会被部分重置。

难怪她不记得给我推荐过那本书。那是属于核心宇宙的东西。我应该是留在“愿景号”的本体机上了,这部镜像机里自动生成了一本由模拟宇宙人类虚构出的书。睡醒后我头脑清醒了许多,思考这些深度问题也易如展肢。

该叫醒她了,还有几百光年。我们正接近全宇宙最繁华的地方(虽然只是个模拟宇宙),我想让妮妙在服刑之前也看看这里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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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们一边欣赏着后现代风格的涡流空间站和庞大的商船舰队,一边闲聊。

“我好像想明白伊斯琳妮预言里说的东西了。”这是她本次航程第一次正眼看我,好吧,她可能忍住了一句“怪物”,谁叫我的脸长得像人类口中的大章鱼和食尸鬼的混合体。也许是致幻气体的后遗症,我有些后悔那么对她。

伊斯琳妮和她一样,都是“安杰伊”模拟宇宙里的人类,换句话说,就是书里的另一个角色。和活生生的书中角色聊天,就像看着一行数据在跳舞一样,浪漫又怪异。

“好像是白光和白霜什么的吧?”我的记忆力不错,还有一些印象。

妮妙点头说:“嗯!白光我觉得就是你们这些星际警察的飞船的反光。她应该是预言到你们的存在了。而人类根本没有办法反抗你们。”我想反驳她,我们和那群没素质的警察可不一样,但我难得地忍住了。跨宇宙政府的组织架构是她出狱后才要考虑的东西。

“而白霜呢,其实就是宇宙的热寂,”她接着一板一眼地说,“我们所有人都逃不掉。”

这倒是实话,不过我不认为一个位处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类,可以预测宇宙的物理学终点。唉,人类有句关于失明家猫和实验用动物尸体的俗语怎么说的来着?

“顺便一提,我知道了,希里她也不是完美无缺的。”

“是啊,没有人是完美的。”我这么回复她。有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的眼睛忙着看舷窗外闪过的一道流星,这种自然现象出现在银心区附近是罕见的。

“比如说,她没能乘着六匹马拉的金马车,回去拯救她的第一位爱人米希尔。她没能改变她的命运。”随着她的语气低落下去,警报又响了,我想,妮妙大概此时情绪很糟吧,不过,我不想再用致幻气体对付她了。何况我们都快到了。

警报响个不停,静音也没用,我干脆把它掐灭了。我问:“那这改变了你看她的视角吗?”我的人类学教授会为我这个问题感到骄傲的。愿她泉下有知。

“改变了!”妮妙此时也看向窗外的流星,那是一道金色的光,如雷霆,如骏马。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根本不是流星!那是一匹独角兽!见鬼,我忘了模拟宇宙的一大特征是会出现这些奇特生物。我手忙脚乱地操纵十根上部附肢重启报警装置,联系最近的系内指挥中心,顺便激活飞船护盾……我延伸了视觉接收器,所以能看到,独角兽背上骑着一个人类女性,她轻巧地跃起,创造一个短途传送门,然后出现在我的背后……那可是真空!她是个无保护的人类!见鬼见鬼见鬼,模拟宇宙的物理学太不一样了。

一柄银剑抵在了我的喉咙上。人类以为我和她们一样,发声器官就是要害?但我也不想失去它,因工致残然后转行政岗位已经不流行了。于是我学着人类的样子,举起全部的附肢,表示投降。

“猎魔人希里!湖中女士!诸界之主!你又一次来救我了!好久不见,我是……”

“妮妙对吧,我记得你。一直记得你。”冷硬的女声。我的后背开始接收视神经,我看到一张有着伤疤的脸,一头灰白色的中长发,和一对像是星星般闪耀的眼睛。

窗外的独角兽始终和飞船并行奔跑着,它像一匹金色的马,似乎永远也不会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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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所以这次循环又是同样的结局?那个女人又把她救了?”R66蹲在我的病床旁边。她用机械臂挠了我一下,我则回敬以附肢拳击。尝尝这个,偷我书的坏东西。

“没错,”我懒洋洋地说,“还好我每次去模拟宇宙执行任务都会失去记忆,不然就有点无聊了。”

“谁叫你总是一回来就找借口休病假,到现在申领资格也只有这么一套书。每一个模拟宇宙都经过了概率云的验证,就算书里没写,其它故事线的结局也大差不差。”

我一边翻着《火之洗礼》,一边回应道:“是啊,所以相比人类,咱们还是更高级的物种。可以见证她们创造的所有宇宙的所有结局。”

她哼着歌,没搭理这句话,但我知道她很受用。R66是个机械体种族主义者,只要听我贬低人类,她就高兴。

“你呢?听说你又抓了个叫什么Sanderson的一级逃犯,他竟然创造了两个模拟宇宙。”我转向她。

R66更得意了:“不费吹灰之力,他都没怎么抵抗,但那些模拟宇宙就没本人这么好对付了。怎么,你也想看他的书?”

我还没回答她,R66就从她腹部的燃料仓里取出了一本用水藻超材料包着的书。“给你留好了,看吧。”成,这下我知道该怎么带书过安检了。

我很感激,接过书来反复地感受它在我附肢上留下的触感,但我没有拆开来。

“不喜欢?”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易燃品推回R66的机械臂里。

“谢谢你。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说,“但我想自己写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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